第8章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5)
這是蘇煙第二次來到外白渡橋。
上次下著瓢潑大雨,這次天氣卻很好,一仰頭,便看到了璀璨的星空。蘇煙想起小時候的夏天晚上,母親抱著她和妹妹爬上屋頂,鋪著一張涼席,妹妹和她早就睡著了,母親卻不敢睡,手裏拿著一把蒲扇,靜靜地給他們搖著扇,趕著蚊,有一次母親睡著了,蘇煙被蚊子叮醒。她拿過母親的蒲扇,坐起身,給媽媽搖扇。那晚的星空和今天很像。
母親憑經驗告訴過她,天上星星繁多,說明第二天是個晴天。
蘇煙站在橋梁邊,身體朝向不遠處的碼頭。
她看了看手表。十點一刻,百樂門那邊,譚大班應該已經帶著梅二爺離開了吧。
真好。她想著。明天是個大晴天呢。
蘇煙閉上了眼睛,感受著秋日的晚風,輕輕拂過她的臉頰。
連日來的動蕩與擔憂,已經讓她的生活分崩離析,她很久沒有正常地睡一次覺,吃一次飯了,曾幾何時,這微風也顯得這等尊貴起來。
她忍不住鼻子發酸。她曾經想要得到男人的愛,曾經想要在上海灘出人頭地,曾經有過很多蓬勃的欲望,如今,她卻隻想和正常人一樣呼吸,一樣吃飯,一樣睡覺,隻想生活能夠安寧祥和。
她第一次想離開上海。她決定了,等風波平息之後,就悄悄地離開,遠離這一切,去大理,蒼山洱海,她決心一個人去實踐陸舟宇曾經許諾的誓言。
奈何秋風太冷,很快吹得她頭疼。
等等,還有什麽不對勁。
她睜開眼,環顧一圈。
是氣氛。
靜,太靜了。
平時車水馬龍的外白渡橋,這時候為什麽這麽安靜?
身後有人給她披上了一件軍大衣。
她卻渾身戰栗。
那熟悉的清冷聲在耳邊響起,“你這一出調虎離山計用得並不高明。”
蘇煙轉身回頭,軍大衣險些脫落,楊峰幫她提了提。很溫柔的動作。隻是這一刻並不適宜。
真正的賬本在她身上不假,但梅二爺的命對她來說更重要。
她知道自己的行蹤這幾天一直被監控,於是跟譚大班約好了,要她拿著假的賬本去接梅二爺。至於她,則按照梅二爺最初的囑咐,在約定的時間,約定的地點,來到了外白渡橋,將真正的賬本交給那個人。那個人一直是單線聯係梅二爺的,梅二爺囑咐蘇煙,不能主動聯係。
所以她和楊峰約定的時間,也是她真正交賬本的時間,她想,那個時候,楊峰對她的監控是最鬆懈的。
蘇煙的牙齒打顫,“我知道你遲早會發現,所以賭的是時間差。”
假的賬本是她自己徹夜騰抄的,她打亂了數字,打亂了對方信息,為了裝得更像,她還專門用了去年的本子。可裏麵借貸太多不平衡,懂會計的明眼人算一算就會知道。
楊峰依舊是不留情麵,“可你賭丟了梅二爺。”
蘇煙的拳頭打在楊峰的胸口,“你騙我。”
楊峰抓住她纖細的手腕,隻用了三成力氣,她臉上已盡是痛苦的扭曲表情。
“我答應你,給你梅二爺,可沒答應你,給你活的梅二爺。”
蘇煙冷笑,絕望之中還有最後一點希望,“但還是我贏了,我至少幫他把賬本傳遞了出去,完成了他交給我的最後一件事。”
“你利用了我,”楊峰的雙手按在蘇煙的肩膀上,很重的力量,“利用了我對你那點可憐的喜歡。”
“是啊,你真可憐。”她冷笑一聲,卻不知道是笑自己,還是笑楊峰。笑自己,笑的是腦子太笨,笑楊峰,笑的是始終做不到完全的冷麵心腸。
楊峰滿不在乎,“不過也沒關係,你的好朋友秋海棠,這回怕是要哭死了,真沒想到,她這輩子竟然愛了兩個革命烈士。”
蘇煙吃驚,眼睛瞪大了,“你怎麽知道是他?”
“我每周日都去你的玫瑰飯莊,上次見到他,他被那無賴推倒的時候,右手塞進了口袋,裏麵有槍,隻是下意識的防備動作,卻暴露了他。”
楊峰的話沒說完,蘇煙卻拔腿就往碼頭的方向跑。
可是太遲了!
碼頭上的小船還在,沒來得及開,不,根本不會開。
因為開槍的人是船夫。
黑暗之中,有一個人影,還沒來得及奔跑,就倒在了她的麵前。倒在了鋼筋水泥鑄造的橋梁邊!
是李誌堅!
秋海棠,這個聒噪而張揚的女人,早已經成為了她在上海灘最大的依靠,她比任何人都希望秋海棠獲得幸福的人生!但是因為她貪心,她不想梅二爺死,也希望李誌堅帶著名單走。她早做好了設想,等李誌堅安頓下來,風聲過去,就悄悄告訴秋海棠這一切,她會給秋海棠買好船票,給她準備好錢,讓她去找李誌堅,他們本可以遠走高飛,做一對神仙眷侶。
她隻會使小聰明,又怎麽能鬥得過楊峰這頭獨狼?
她想衝過去,見她這個好友最後一麵。
可李誌堅隻是衝她搖了搖頭,他咧開嘴,“不要過來。”
蘇煙站住了,李誌堅的血流過來,弄髒了她的白鞋。
蘇煙突然想到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李誌堅的妻子,是不是假的?
但楊峰就在不遠處,她知道自己不能問。
李誌堅忽然翻轉了個身,仰麵大笑,笑得蒼白。
那笑的幅度太大,震得他胸口都要碎裂,震得他咳出了血。
他邊咳邊留下最後的遺言——
“記得告訴海棠,我愛她,但是請別告訴她,我死了,你就說,我去了很遠的地方,去了重慶,或者去了延安,或者西藏,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你還是跟她說假話吧,告訴她,李誌堅是個混蛋,不值得掛念,這樣她的餘生才不會那麽難。”
說完,他用完了這一生最後的氣力,翻身一躍,跳進了蘇州河裏。
原本就渾濁的河水,染了血,更是彌漫著一片罪惡的腥紅。
野玫瑰轉了身。
旦夕之間,風雲變幻。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快。
前一刻她還覺得遙遠的事,這一瞬間全部都被牽拉到了她的麵前。
楊峰留了梅二爺全屍。
蘇煙和譚大班給梅二爺在別墅裏辦了葬禮,樹倒猢猻散,意料之中,梅二爺的那些所謂朋友都沒有來。來的,大多是她們在百樂門裏結交的那些舞女。其中有好些,曾經得到過梅二爺的恩惠。譚大班在百樂門裏一提,她們紛紛主動表示願意前來。
那幾日,秋桐落滿林蔭道,舞女的慟哭響徹不絕。
梅二爺生前有幾多熱鬧,死後就有幾多蕭條。
送梅二爺屍體去下葬那天那天,過了約定時間很久,譚大班都沒有出現。
蘇煙去譚大班的家裏找她,沒有人在,便隻好再去百樂門找。
還是早上,譚大班常待的那間房門是開著的。
裏麵沒有聲響,安靜得不像話。
推開門,蘇煙看到地上擺著一雙紅色的繡花鞋。
她緩緩地抬頭,目之所及,是兩隻纖細的白足,懸掛著,目光向上移動,是大紅的嫁衣,是鳳冠霞帔,是打成死結的白綾。
譚大班吊死在了那間房裏。
蘇煙把她抱了下來,合上了她的雙眼。
蘇煙最終決定,把他們兩個都送去火化了,兩個人的屍體並在一起,火化之後,已經分不清誰和誰了,兩個人融在了一起。
她想起從前陸舟宇給她講過的一本書,是個法國作家寫的,說的是一個吉普賽女郎和一個極醜之人的故事,兩人生前沒能在一起,死後卻長眠山洞,雙手緊握,後人怎麽都分不開他們的手。
她把兩個人的骨灰灑在了黃浦江。
譚大班在遺書之中說,她在上海待了大半輩子,已經沒什麽牽掛了,不如讓她自由自在地走。
那天晚上,蘇煙揚起手中的紙錢,向天空一撒,大風吹得她臉頰生疼,可那疼,又哪裏比得過心中劇痛的千萬分之一。
“梅二爺,譚大班,你們走好,一夢多年,蘇煙醒了,自此人生風雪,都由我自己來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