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3)
梅二爺的生日宴會前夜。
是秋高氣爽的時節,柿子熟了,如燈籠一般,星星點點地掛滿枝頭。
廚房裏的燉鍋上滋滋地冒著熱氣,雪梨的果香味順著窗戶開出的那一道小縫悠悠地往外飄。
夜色已經深了。
蘇煙和兩個姑娘正坐在廚房外麵的小院裏,她們正在包裝著明天回送給客人的伴手禮。倒也不貴重,都是兩三片小酥糖,一份壽桃,一盒剛采不久的秋茶。
江南民俗,慶九不慶十,寓意長長久久。梅二爺今年雖然才四十九,但過的是五十大壽。五十而知天命,人生半百,梅二爺的大半生都過去了,凡事都看得開,對排場反而不那麽在意,恰逢戰時,又怕蘇煙累著,便對她囑咐道要盡量樸素。
蘇煙嘴上是答應了,可實際上哪敢敷衍,今天早早地歇業關門,開始布置場地,懸燈結彩少不了,紅燭高照也少不了,現在她的工作量依舊不小,統共要準備的也有一百多份。
蘇煙的小腿坐得麻了,她彎下腰,捏了捏自己的腿肚子,又伸了個懶腰,目光微斜,便偷偷地瞅著那還亮著燈的二樓包廂。
“玫瑰飯莊”的二樓都是小包間,蘇煙給每個包間都起了名字,名字都她瞎起的,什麽“野玫瑰廳”,“白玫瑰廳”,“紅玫瑰廳”,“綠玫瑰廳”,總之都是玫瑰廳。
梅二爺每次來,都去“野玫瑰廳”,一來是因為那是她從前的藝名,一來是因為那裏位置僻靜,在最裏麵,門一關,裏麵沸反盈天外麵都不會知曉,也因了這個因素,梅二爺後來索性讓蘇煙把那間小廳改造成了他私人的會客廳,除了梅二爺,其餘人都不準使用。
自從玫瑰飯莊開了之後,梅二爺去百樂門的日子便少了,他把客人都帶來了這裏見,形形色色的人,有西裝革履的高雅紳士,有層層戒備的軍政要人,也有稚氣未脫的女大學生,甚至還有渾身破爛的流亡青年。
蘇煙識趣,不主動過問,也從不主動進去打擾。雖然她也好奇。梅二爺若是想說,自然會說的。
老金出來了,端來了一盅冰糖雪梨,“蘇老板,燉好了。”
蘇煙回過神來,恰好看到二樓的窗戶打開了,梅二爺探出頭來,兩人四目相會。蘇煙知道,這是會客結束了。
她站起來,扭了扭酸脹的腰,捏起蓋子,湊近聞了聞,很香,紅色的枸杞飄在香甜的糖水裏,也好看。
“我送上去。”
蘇煙上樓的時候正好跟離開的客人擦肩而過,那人穿著樸素,身上散發著腥稠的汗味,肩上搭著一條白色的毛巾,但毛巾上有一塊黑色的長條。蘇煙猜他的職業是黃包車夫。
進了房,梅二爺正坐在桌子上,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正在低頭看賬本。蘇煙把燉好的雪梨輕放在桌子上,她的力道大了些,盅蓋被輕微地彈起又落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蘇煙說,“冰糖雪梨,清熱降火,生津潤肺。”
梅二爺進來的時候說過,這次要見的是工會的人,梅二爺鐵定是又捐了一大筆錢。
梅二爺端起雪梨,咕嚕嚕喝下,長舒一口氣,衝著蘇煙豎起拇指,“爽快!解渴!好喝!”
整個表演一氣嗬成,看起來沒有半分虛假。
見蘇煙嘟著嘴,梅二爺抱起她,勾勾鼻尖,哄著她,“人要會聚財,也要會散財。”
蘇煙指著手表上的時間,臉色沒好,“我不是怪你捐錢,而是你看看,這都幾點了,還在忙工作。”
“弄完就睡。”梅二爺哈哈大笑,放開蘇煙,又準備伏案作業。
蘇煙收起雪梨,她眼疾,不經意間瞅到了上麵的三個字,“新四軍”,後麵是具體的哪支隊伍,什麽師什麽旅,跟的又是多大的一筆數字,多少的款項,她通通沒看到,但那三個關鍵字已經足夠了。“新四軍”這三個字,代表的是什麽,她自然清楚。
蘇煙放下雪梨碗,問梅二爺,“你是地下黨?”
擲地有聲的問詢。
梅二爺收起賬本,搖了搖頭,“不,我不是,我隻是一個商人,我幫助的,是愛國人士,國難當前,保衛祖國,是每個人都應該做的。”
蘇煙歪著頭,聽著這話,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麽?”
蘇煙答道,“我笑你剛才說的話,很假,很文縐縐。”
梅二爺哭笑不得。
“可我卻感動了。”蘇煙又說。
是真的感動。從前覺得遙遠的事,如今竟然這麽真切起來。
“真感動了?”
蘇煙重重地點頭。
梅二爺看著她,眸子諱莫如深,“其實你也做過和我一樣的事。”
“什麽?”蘇煙不解。
梅二爺合上了賬本,“去年,我讓你去參加的那場義演,對外的名義是慈善演出,救濟的是難民,實際上有相當一部分款項拿去資助了新四軍,資助他們進行抗日。”
蘇煙的眼角濡濕了。
國難當前,保衛祖國,是每個人都該做的。
隻是,她竟然也在冥冥之中成為過保家衛國的一份子,她竟然也曾經為此散發過自己的光和熱。
梅二爺站起來,將那賬本放進了蘇煙的懷中,“蘇煙,若我有難,這賬本你幫我轉交給一個人。”
蘇煙問,“這賬本交給誰?”
梅二爺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蘇煙登時呆若木雞。
世事千般沉浮,蘇煙也見過世麵,她懷疑過身邊的其他人,但從未,從未懷疑過那個人。
梅二爺道,“蘇煙,若我走了,除了他,別相信任何人。”
蘇煙擦去眼角的淚,端起那喝完的雪梨,走了幾步,轉身回眸,“梅二爺,這一路,蘇煙心甘情願陪您走到頭。”
於她,那是鄭重的承諾,此生不換。
很久以後,蘇煙回過頭來想,其實梅二爺那時對自己就是有預知的。
隻是這預知,比梅二爺想象的,來得還是要早了一些。
蘇煙如約給梅二爺擺了個生日宴,就在“玫瑰飯莊”裏,都是她負責的,她自然也是有自己的私心,除了給梅二爺過生日,畢竟這是又一個結交名流、擴充人脈、積攢名氣的機會,一箭四雕。
蘇煙也開心,穿著大紅色的旗袍,披著小坎肩,嘴唇亦是塗抹得火辣豔麗,放在人群中可以一眼識別。上回她是玫瑰飯莊的女老板,可這回不,這回她是女主人身份了。
這次來的,依舊是數不清的鄉紳新貴。若說上一次還是依靠梅二爺才叫得動這些人的,這一次,蘇煙自己打電話過去,人家一聽,一聲聲的“蘇老板”叫得親熱,趕緊應允,她感到很開心。但她也把功夫做足了,人太多,前廳記錄的小廝偶爾會忘記走過去的賓客姓甚名誰,一問蘇煙,隨手一指,蘇煙便把那人名字信手拈來。到最後,到蘇煙手裏的賓客名單竟也滴水不漏。
梅二爺也給了她麵子,把她介紹給別人的時候,極力稱讚她,積極為她攬客。
梅二爺沒有子嗣,做個壽倒是不少禮節都免了,眾目睽睽之下,蘇煙端著一碗長壽麵,是她喂給梅二爺吃的。
眾人凝視間,她為梅二爺擦掉了嘴角沾著的湯汁。是沒有名分不假,可是這親密的舉措,不是比那虛妄的名分更能說明她的地位嗎?泱泱中華民國,又有多少名人雅士的原配們,因了一紙媒妁,便要頂著一個發妻的名義,在寂靜的鄉下孤獨守節,直至終老?
“從今以後,我名下一半的產業,都會轉讓給蘇煙蘇老板。”
在座皆嘩然。
梅二爺創業不算早,起落更是尋常,能打下如今的江山,實屬不易,怎麽就這樣拱手讓給了一個女人,還是一個舞女出身的沒有任何背景的黃毛丫頭?這也太兒戲了!
於是很快有人拍案而起,怒罵她紅顏禍水。那是跟隨梅二爺多年的生死兄弟。
高朋滿座,卻滿是竊竊私語。
蘇煙的頭湊近了梅二爺的耳朵,悄聲問道,“為什麽要給我?怎麽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蘇老板有能力,才一年多,玫瑰飯莊已經在整個上海灘都小有名氣,”梅二爺擺擺手,話響徹了整個玫瑰飯莊,“不過,那更是因為我想給。”
言語平靜,聽起來就像是隨便施舍給小朋友一塊糖。
似是早有準備,堂中有人鼓起掌來。
你願意給,可我還不想要呢。蘇煙心裏突然傲氣地一想,這分明是置身我這個小女子於不義之中。但她轉念又勸自己鎮靜,畢竟今日梅二爺是壽星,壽星最大。
不少人已經開始恭喜蘇老板,她始終保持著微笑,坐在梅二爺的身邊,於這嘲諷和祝賀之中保持巋然,內心卻是飛揚的,如雀躍的燕子,飛向了湛藍的天。
梅二爺知道她要什麽。也終於給了她並肩而立的機會。欲帶皇冠,必承其重。至於她受不受得起,擔不擔得了,那要等時間來證明了。
麵吃完了,又寒暄了一會。梅二爺怕吵,便拉著幾個熟客去了上麵的“野玫瑰廳”,囑咐她若是楊峰來了,記得說自己在樓上。
這時楊峰才帶著陸舟宇姍姍來遲。
蘇煙正在席間招呼吃飯的客人,故意裝作沒有看到楊峰。
楊峰主動走過來,問她,“蘇老板,梅二爺在哪裏呢?”
她回過頭,目光瞥到的卻是陸舟宇,他還是穿著那雙破舊的皮鞋,身上的衣服也打著補丁,鬆鬆垮垮。
她轉身對著楊峰笑,笑得煙視媚行,“梅二爺在樓上的內屋等著您呢。”
說完,她便走了,又去院子裏招呼下一個客人了,賓客太多,連院子裏都坐得滿當。都怪梅二爺整的這一出,她這個女人徹底變成了這場壽宴的焦點。
蘇煙端著酒杯走進了小院,不經意間抬起頭,看見梅二爺關上了那房間的窗,心裏沒來由地,突然咯噔了一下。但她很快就被前來祝酒的人呼喚了過去,沒有再在意。
其他人都出來了,隻有楊峰和梅二爺留在房裏,陸舟宇在外麵守著,像是門神,兩隻眼睛也警覺地在四方環視。
如果說楊峰像狼,那麽如今的陸舟宇,看起來就像一條狗,一條看門狗。這個比喻突然在蘇煙的腦海裏冒出來,叫她錯愕驚詫,叫她懷疑自己曾經的愛。
曾經有多愛,如今就有多厭。如果說一開始還有好奇與疑惑,如今卻是每見一次陸舟宇,蘇煙心底的厭倦就多一分。
蘇煙這樣想著,轉過了頭,舉起酒杯,與前來祝賀的客人相碰。
她以為,那一天會繼續這樣的觥籌交錯,然後她會送走客人,和小服務生們一同收拾留下的杯盤狼藉。
直到槍聲響起之前,都沒有任何預兆。
砰砰地,哪裏響了幾聲。
像是一塊巨大的幕布,轟隆地蓋住了宴會的喧囂。
熱鬧的人群之中隻留下一片死寂。
“殺人啦!”誰叫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