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2)
沒過幾日,便是野玫瑰在百樂門的最後一夜,她甚至別出心裁地給自己弄了個告別儀式。
說是“別出心裁”,那是因為別人真的都沒有猜到。
那晚百樂門本是正常營業的,野玫瑰如約出現在了百樂門,不早不晚,如往常一樣,坐在百樂門最醒目豪華的意大利進口沙發正中間。大家都知道那是她的最後一夜,有許多相熟的客人來找她,紛紛都想來同她告別,他們想看看野玫瑰驚豔的最後一夜,他們想和她共舞一曲,甚至已經做好了頭破血流的準備。
但來的人都失望了。大失所望。
和往常相比,野玫瑰沒有什麽變化,甚至更顯黯淡——她留著長長的大波浪,頭發搭在肩膀,開司米的小衫寬鬆地扣著,雙腿並在一起,身體斜斜地靠著,露出裏麵半截黑色的旗袍,顯得慵懶,幾個男人和女人圍繞著她,茶幾上擺著混合酒和果盤小食,他們聊著天,像是在家裏一樣隨意,集體回憶著野玫瑰在百樂門的往事,秋海棠也在其中,她沒上過幾年學,卻將野玫瑰初來上海的那個土樣子描述得繪聲繪色,甚至還會站起來模仿兩下,弄得在座的一堆人時不時地捧腹大笑。
野玫瑰平時的生猛勁頭都不見了,這會成了一朵安靜的白玫瑰,她靠在沙發上,不動聲色,靜靜地看著秋海棠的手舞足蹈,有種千帆過盡的淡然。
旁的人都笑,唯有她不笑。但也不是哭,沒什麽好哭的。除了外白渡橋那一次,野玫瑰從來不哭。
他們仔細地觀察著,觀察著野玫瑰的眉眼和手腳,他們猜測野玫瑰會不會跳起來,用熱烈的舞步來為她的舞女生涯做個最終的了結,但是沒有,無論多少人的挑逗都沒有用。她隻是坐在那裏,聽著她們說,聽著她們把話題漸漸地從那個流浪女燕子岔開來,轉移回到滿城風雨的大明星八卦,轉移回到熱鬧喧囂的百樂門軼事,甚至轉移回到鮮人知的政客秘辛。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造型精致的石英鍾也敲響了一遍又一遍。
他們最後終於放棄了。
已經陸續有人悄悄地離開了,雖然他們為最終還是沒能一親芳澤而遺憾,也為野玫瑰的退場竟然是這樣平淡而懊惱。
他們相信了,她會就這樣,平靜地離開,和其他人沒有什麽區別。
他們相信了,那個在百樂門恣意歡笑、在黃金大戲院怒氣奔騰的野玫瑰,不複存在了。她已經裝扮得像個婦女了,她已經要成為梅二爺的女人了。
終於,到了淩晨十二點,她的身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
突然之間,大鍾敲響,毫無預兆地,像是被施了法,舞廳燈突然全部被關了,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混沌不清的黑暗之中。樂隊的伴奏也停了。玻璃杯碰撞,碎裂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偶爾有舞女的小聲怒罵,和男人的嬉笑。這些聲音交織混雜在一起,在黑暗的掩護下明目張膽地發生著。
直到人群之中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吵鬧問詢。
有人問,“停電了?”
“好像不是,沒通知啊……”
“那是怎麽回事,快去查查……”
野玫瑰這才咯咯笑開。這停電是訊號,她終於等到了。
等那些人還沒弄清楚原因,不知哪裏開始,有燭光次第亮起,盈盈閃閃,將黑暗重新照亮了。
突然有客人叫了起來,“野玫瑰不見了!”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剛剛端坐在沙發上的野玫瑰,竟然不見了!
他們四處找尋,把整個百樂門都要翻遍了都沒有找到野玫瑰的身影。
“野玫瑰!”
“野玫瑰!!”
他們四處叫著她的名字,七嘴八舌地一起叫著,卻始終得不到回應。
可是寂靜褪去,黑色的百樂門重新開啟了華美絢爛的篇章。
樂隊突然開始伴奏起來,最先響起的是薩克斯,然後是中提琴,低音提琴,輕快的曲調,舞池裏那些停下來的客人和舞女們不知所措,他們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紛紛開始猜測這是哪首歌。
直到舞台邊緣落了一束光。
他們寂靜下來,有人又叫了一遍,欣喜地指著那光照耀的地方,“野玫瑰!”
他們的目光被重新吸引,那是剛剛突然消失的野玫瑰。
野玫瑰手裏握著一朵含苞待放的紅玫瑰,她脫去了開司米的小衫,露出裏麵的旗袍,那是一件黑色的旗袍不錯,可上麵繡著大紅色的玫瑰,在灰暗的燈光照耀之下綻放得妖冶。
秋海棠帶頭尖叫著,起哄聲此起彼伏——他們朝思暮想的那個野玫瑰回來了。
野玫瑰扭著跨,風風火火地衝上偌大的舞台,拿起麥克風,邊走邊唱起了今年剛火起來的歌曲《玫瑰玫瑰我愛你》:“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豔麗,長夏開在枝頭上,玫瑰玫瑰我愛你,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濃,長夏開在荊棘裏,玫瑰玫瑰我愛你……”
野玫瑰的天賦不在唱歌上,所以她也從未唱過,但是今天,她想唱,想為自己畫下一個上揚的休止符。
有人開始順著歌曲的節奏扭起了腰,他們手拉著手,目光齊刷刷地落在玫瑰身上,嘴裏吹著小口哨,把百樂門打造成了演唱會的現場。
一曲唱罷。
百樂門的燈又全部亮了起來。絢爛的燈光將舞廳照得恍如白晝。因為不能適應,不少人舉起手遮住了眼睛。
“玫瑰玫瑰!我愛你!”
人群之中,不知道是誰叫了一句。
野玫瑰清了清因為竭力唱歌而有些嘶啞的嗓子,有侍者遞來準備好的香檳酒,她輕輕托起,沿著舞台的邊緣轉了整整一圈,她的目光一一掃過,台下站著許多的男人,他們仰頭看著她,同她一起舉杯。
喝香檳酒,是為了慶祝。
野玫瑰一飲而盡。
她的臉很快紅了。
她把酒杯扔在柔軟的地毯上,白色的氣泡從裏麵溢出來,靜悄悄地暈染著。
想要走下舞台,立馬有位紳士把手遞過來,扶著她。玫瑰借了他的力,輕輕地跳了下來,紳士準備往旁邊一退,卻被野玫瑰突然拉住,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野玫瑰拉著了他,雙腳踮起,張開雙臂,旋轉開來。
歇了幾個月之後,她終於又重新跳起了舞!
紳士意識到她要做什麽,旋即配合上了她,野玫瑰在他的牽引下極速而快樂地旋轉了兩圈,那紳士以為野玫瑰還要和他跳,可兩人跳了一會,野玫瑰就順勢換了另一位客人,那客人穿著中山裝,像是初來嚐鮮的學生,應該是沒料到這一出,牽著她的手,十分木訥靦腆,開始的幾步都跳錯了,還踩到了野玫瑰的腳,嘴上直叫著“對不起”,野玫瑰咯咯笑起來,朱唇輕啟一句“沒關係”,隨後便帶著他跳完了整支曲子。兩人相互作禮結束,薩克斯的伴奏複又熱鬧地響起,野玫瑰笑著在人群中逡巡,又找到了另一位,圓舞曲響起,野玫瑰腳上的高跟鞋重新開始踢答……
她學的舞種多,從探戈到華爾茲,從恰恰到弗拉明戈,她開心而放肆地大笑,那快樂如同長了翅膀,盤旋在每一個人的頭頂上。
終於,五六支曲之後,她累了,酣暢淋漓,臉頰的汗水粘黏著頭發,因為過度的運動嘴唇也開始泛白。
恰好有記者在不遠處拍她,她走過去,在記者的臉頰上輕啄,學著西方的“吻麵禮”,看起來就好像是在親對方。剛“吻”完,後麵便排著隊來了一大群人,有男,有女,他們也叫囂著要和野玫瑰“吻”,野玫瑰哈哈大笑,一一滿足他們。
那些觀看的小廝們都好生驚詫,好一個野玫瑰,這下成了瘋玫瑰!
他們擁抱,告別,“接吻”,有的還會和玫瑰說一兩句話,表達著珍重與不舍,野玫瑰靜靜地聽著,等到了最後一個秋海棠,眼眶裏的淚水早已經不受遏製地噴湧了出來,但她依舊是笑著的,淚水無聲,歡笑有聲,昏黃的燈光下,隻有近距離才能看見。
秋海棠什麽也沒有說,伸出手帕,輕輕地擦拭掉她眼角的淚水,秋海棠的眼睛也是紅的。
秋海棠的手指指身後,對她說,“你等的人在那裏。”
野玫瑰順著秋海棠的手望過去,原來梅二爺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他這回改了裝束,穿了一套燕尾服,頭發梳得油光鋥亮,也靠在吧台上,斜倚著身體,手裏叼著一支厚厚的雪茄煙,這天他特地戴了一副金絲眼鏡,就是為了好好地看清遠處舞台上的野玫瑰。
野玫瑰搖曳生姿地走過來,摘下梅二爺的眼鏡,戴在自己高挑的鼻梁上,又從他的手裏取過那支雪茄煙,叼在嘴上,裝模做樣,引得梅二爺大笑,然後又半彎著腰,伸出右手,抬臉對梅二爺笑道,“MayIhaveadancewithyou(我可以和你跳一支舞嗎)?”
梅二爺取下野玫瑰的眼鏡和雪茄煙,丟在了吧台上,用蹩腳的英語說道,“Withpleasure(樂意之至)。”
野玫瑰嘴角揚起一抹豔麗妖嬈的笑,轉身,高跟鞋旋轉了九十度,拉著梅二爺步入了舞池。
小報記者在後麵半彎著腰,舉起相機,拍下了她最後的萬種風情。
野玫瑰從不令人失望。她沒有令那些客人失望,沒有讓小報記者失望,更沒有讓梅二爺失望。
觥籌交錯間,她作為舞女的那一段人生,已經落下了盛大的帷幕。
可她並不後悔,因為她知道,掀開那錦繡的絲絨帷幕,外麵注定是更光輝明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