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麵花(4)
上海冬夏漫長,春日裏倒春寒嚴重,老金不幸中了招,他開始以為自己隻是感冒,鼻涕眼淚每天一大把,一股勁兒地強撐著。野玫瑰好心,知道後強行拖著他去了李誌堅的小診所裏檢查,診斷出來是花粉過敏。
回了家,老金滿不在乎,“什麽過敏,歇幾天就好了。”
野玫瑰把藥和水給他備好,遞了上去,“還是要注意點。”
老金囫圇吞下藥片,嘟著嘴,望著賬單,眉頭擰成了小山丘,“那醫生肯定是坑錢的,還專門給我開什麽進口的西洋藥,白白讓你花了這些錢,我明天就還你。”
野玫瑰也坐了下來,她環視了一圈,這裏說是老金的“家”,可實際上隻是石庫門裏的一個小亭子間,那是兩層樓之間的一片小區域,五六平米,坐南朝北,冬冷夏熱。
“不用還了,”野玫瑰瞪他一眼,“呸,李醫生是我的朋友,我不允許你這麽說他。”
“好好,我不說他,我說另一個人,梅二爺,”老金坐在床上,卻依舊是噴嚏不停,他問她,“你跟他有什麽好?一個糟老頭子,他不會娶你的,你連名分都拿不到,白白地蹉跎光陰。”
野玫瑰剝開在路上買的橘子,遞給老金,“全上海灘,也就你敢這樣說梅二爺。”她自己也吃了一瓣橘,這橘子還蠻貴的,吃起來甜絲絲的,她忘了小販說是哪個國家運來的了,“名分有什麽好?能吃嗎?那玩意又不能帶進棺材裏。”
老金怕傳染給野玫瑰,還是乖乖地戴上了李醫生給他的口罩,“那你要啥?”
野玫瑰吃完了橘子,想找地方扔都找不到,隻好把橘子籽和橘子皮捏在手裏,地方太小,她的雙腳隻能局促地並在一起,並不舒坦。
她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已經準備要離開了,“我要的一直都沒變,是自由,平等,和尊重,你好好休息,我趕時間,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老金白她一眼,“我看你是想太多。”
野玫瑰並沒有說謊,鴿子傳來書信,父親重病,她那天便準備回梅花甸探望,行李箱已經收拾好了,一路拎著。本來和老金約好了要送自己一程,誰知道他病倒了,計劃這才被打亂。
照例是要先坐火車去南京,妹妹鴿子已經嫁人了,定居在了南京,所以這次她會在南京先歇一日,和妹妹會和,第二日三人再一起回梅花甸。
那時候上海到南京坐火車也要八九個小時,野玫瑰半夜才到,小腿肚都坐腫了。春季晝夜溫差大,一出站,便迎麵撲來一股涼氣。野玫瑰望著前麵偎依而行的一對情侶,輕輕地低頭,無聲地笑了,雙手環在胸前,抱緊了自己。
“姐!”有女聲從身後叫住她。
野玫瑰回過頭,看見了鴿子。她高興地撲過去,兩人緊緊相擁在一起。
鴿子依舊是穿著素淨的旗袍,剪著短發,反倒比婚前多了幾分幹練氣質,可見婚姻也有滋養人的,並不總是愛情的墳墓。
如今雖是亂世,鴿子夫婦依舊在南京做茶葉買賣方麵的生意,小本經營,年景不好,不虧不賺,生活上差強人意。鴿子的家就住在附近,他們沒走幾步就到了,是個臨街的商鋪,鋪名是燙金的四個字:餘家茶莊。野玫瑰想起來,鴿子的丈夫姓餘。
一進門便是個茶室,功夫茶的台子已經擺好了,流觴曲水,電爐上的水壺滋滋地冒著熱氣。妹夫拎起水壺,熟練地開始洗台子上的茶具,洗好了,又主動地給他們泡茶,好半天,終於哈欠連天地弄好了,兩個人麵前擺上了小小的兩杯紅茶,“鴿子,你陪姐姐聊,明早鋪子還要開門,我先去睡了,你有什麽事叫我。”
野玫瑰同鴿子說,“我以為隻有上海男人賢惠,沒想到你們南京男人也不錯,找了個好人家。”
鴿子調侃說,“那你也找一個。”
野玫瑰歎了一口氣,“我以為你會讀書,念大學,沒想到你也不過讀了兩年書,就出來討生活了。”
鴿子搖頭,“姐,我很開心很知足,我想問你,你如今知足嗎?開心嗎?”
那時已經是暮春了,窗外的梔子開得正密,幽靜的香氣隨著輕風一陣又一陣地湧進來,湧進了兩人的心裏。
野玫瑰從包裏掏出二十張百元麵額的法幣,足足兩千塊,放在了桌子上,“鴿子,以前姐說,你來上海找姐,姐給你兩千大洋,如今銀元不流通了,姐給你法幣。”
鴿子捏起其中一張,舉起來,燈光透在上麵。
她感慨道,“三年前,這一百塊,還能買兩頭牛,如今,隻能買一頭小牛了。”
野玫瑰歎了口氣,“誰說不是呢?這些年戰爭不斷,物價也跟著飛漲,大家都過得不容易。”
“對了,姐,你最近在做什麽?”鴿子問她。
“我打算做一番事業,”野玫瑰把頭湊近了鴿子的耳邊,聲音很小,“我相信女人也能做事業。”
鴿子把錢推了回去,“那姐你現在應該正是缺錢的時候,這些錢,你拿回去吧。”
野玫瑰倒也不客氣,“成,那我當你入股,我以後給你分紅。”
“入股?分紅?”鴿子並不懂野玫瑰在說什麽,但她還像幾年前那樣,一如既往地選擇了相信野玫瑰,“姐,我等著你的事業。”
第二天,鴿子和妹夫帶著野玫瑰,一起回了家。
野玫瑰給家裏帶了不少東西,她特意托人在上海買到了兩條頂級的西洋參帶給父親,給妹妹帶的是一隻金手鐲,給母親帶的是一條金項鏈,給兩個弟弟帶的是望遠鏡等新奇的玩意。
衣錦還鄉麽?算不得。
父親重病在床,自始至終板著一張臉,沒有給過野玫瑰一句噓寒問暖。家中掌事的成了母親,母親幾次三番想同她說話,父親都厲聲喝住,母親逮不住機會,也隻好住嘴。兩個弟弟才十幾歲,成熟得晚,還總是打打殺殺沒個不停。
問了半天,鴿子才解釋道,有一次弟弟說漏了嘴,說野玫瑰跟著梅二爺在一起了,那個梅二爺還經常跟占領了上海的日本人在一起,傳言是個賣國商人。
野玫瑰聽到了,沒有說話。
此時恰好裏屋的父親叫著要喝水,而母親已經出門去洗衣了。
野玫瑰倒好一碗水,走進屋,遞給父親,父親躺在床上,頭發花白,四肢無力,歲月影中老,她不過離家幾年,父親卻像是老了幾十歲。
野玫瑰把水遞上去,可父親見是她,沉默著,扭著頭表示不願喝。
兩人僵持到一半,野玫瑰眼裏充斥著的淚撲簌都落了下來,她忽然跪下來,大叫了一聲——
“爸!”
父親眼中已經有了淚光閃動,但依舊堅持著不喝。
母親此時恰好回家了,她走了進來,伸過手,取過碗,歎了一口氣,“我來吧。”
父親這才肯喝。
野玫瑰便站起來,默默地看著母親照顧父親,父親時不時地會咳嗽、吐痰,母親都一一接著,母親那雙寬厚的落滿老繭的手在她的麵前來回擺動,動作熟練而自然。
過了一會兒,父親躺下了,默默地看了一眼仍舊跪在地上的野玫瑰,便閉上了。
母親滅了煤油燈,讓父親好好休息。
母女兩個走到門外,野玫瑰握著母親的手,言語真誠,“媽,我想把你們接去上海,那裏有很好的醫院,好的醫生,相信能照顧好爸。”
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才是最大的悲哀。她不想那樣。
母親問她,“兒,你告訴我,你不像你弟弟說的那樣,是不是?”
野玫瑰搖頭,望著母親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媽,我有良心,若梅二爺真的是賣國商人,我早就離他遠遠的了。”
“好,媽隻要你這一句就夠了,媽相信你。”
母親的右手搭在野玫瑰的右半邊臉上,慈愛地看著她,眼中有微微酸楚,“兒啊,你照顧好自己就行,我們在這裏過得很好,我們去了,隻會成為你的負累。”
野玫瑰破涕為笑,“什麽負累不負累的,媽,小時候我也是你們的負累啊,你們不也沒嫌棄地把我拉扯到大了?”
母親掏出帕子,輕輕擦拭掉了野玫瑰眼角的淚花,“你爸爸那邊,我會勸他的,你也知道,他就是那個脾氣,嘴上強得像頭牛,但心裏哪裏會跟你生半分氣呢?”
“是嗎?”野玫瑰的目光晶亮,像是動人的琥珀。
“傻丫頭,人長大了,心卻還是傻傻的,我去勸勸,晚上你再來看他。”
到了晚些時候,野玫瑰才敢重新推開房門,她看見父親的眼睛閉著,正在睡覺,她走上前,給父親捏了捏棉被的被角。野玫瑰看見父親的眉眼動了動,便知道他原諒她了,不,其實是像年母親說的那樣,他從未生過她的氣。
她靜靜地笑了。
那晚卻注定一夜無眠,她悄悄地起了身,在外麵的飯桌上,悄悄地塞了一千塊錢,用碗倒扣著。
她睡不著,披星戴月地出了門,坐在了幾年前的那個大石頭上,默默地一個人哭了許久,月光淡淡地籠罩著,仿佛在擁抱她。
第二天一早,鴿子和妹夫也要回南京,他們一直送野玫瑰到了下關車站,妹夫說去給她買火車票,可她執意要自己買,她重新進了那個售票大廳,大廳內人潮攢動,她挨個地找,終於在一個售票的小窗前看到了幾年前給自己賣票的那位胖阿姨,她還是穿著那件開司米外套,隻是經過多次清洗,上麵的顏色已經褪了不少,也有針線縫補的痕跡。
“買到哪的?幾等?幾張”依舊是機械般的毫無感情的問詢,那胖阿姨沒有抬眼,她已經絲毫認不出野玫瑰了。
野玫瑰從小坤包裏掏出幾張大麵額的法幣,“阿姨,我到上海,來一張一等車的車票。”
“一等座啊,等一下哦,”胖阿姨接過她手裏的錢,一邊從櫃子裏找零錢,一邊嘴上抱怨著,“哎,今年這物價漲得,米都快要吃不起了,以前幾塊大洋一張的火車票,現在賣這麽貴,要死哦……”
野玫瑰聽著這抱怨,笑了。她也沒料到,當年隻能買得起加掛的小工車車票的燕子,如今也能買得起一等車了。
胖阿姨手腳麻利地出好票,和找來的零錢一同放在小托盤裏。塞了過來。
“謝謝你。”
“謝什麽謝,應該的。”
野玫瑰拿起車票,便準備轉身離開了。
胖阿姨在後麵叫她,“姑娘,你的零錢不要啦。”
野玫瑰半彎著身子,對著小窗口裏的胖阿姨柔聲說道,“阿姨,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這錢回去添點米吧。”
說完,野玫瑰頭也不回地走向了火車站的檢票口。
回上海沒多久,野玫瑰的生日到了。小時候每到這天,媽媽都會給她煮一碗壽麵,來了上海後,姑媽便主動承包了這個任務,中午會給她煮碗放了兩個蛋的壽麵,秋海棠每年還會送她一點小禮物。但也就僅限於此,她自小就是窮人家的女兒,沒有那麽多的講究。
今年卻有些不同,姑媽的麵還沒煮好,外麵弄堂裏就響起了嘟嘟的喇叭聲。
野玫瑰走出去,便看見了停在弄堂門口的平治車,小王從駕駛位上走下來,他這天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裝,手裏拿著一支嬌豔的紅玫瑰,筆筆直直地走到野玫瑰麵前,將手中的紅玫瑰遞給他,笑得燦爛,“梅二爺派我來接您,說要給您過生辰。”
野玫瑰握著玫瑰,和他上了車,車行駛在熟悉的梧桐街道上,野玫瑰心中又激動又忐忑,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麽。
車停在了貝當路,上次的那棟別墅門口。
小王扶著野玫瑰下了車,又打開了房門,她捂住嘴巴,這才驚訝發現,從門口開始,便由玫瑰花瓣密密匝匝地鋪成了一條小路,延伸進了裏麵那棟西洋的小樓,而那樓的門口,她遙遙地便看到了梅二爺。
野玫瑰沿著這條路走過去,繡花鞋踩在柔軟的玫瑰花瓣上,時不時有微風拂過,吹起花瓣,在她的裙擺之間跳舞,野玫瑰的心也同裙擺一起雀躍。這心情,仿若初戀。
到了門口,梅二爺牽著野玫瑰的手,推開了麵前的大門,西洋樂從留聲機裏慢慢地蕩漾出來,溫柔動人,餐桌上擺著西式的餐具和蠟燭,還沒等野玫瑰反應過來,身後的大門便突然被關上了。野玫瑰心下一驚,梅二爺在她耳邊說道,“別急。”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忽有歌聲從右側響起,野玫瑰循著歌聲望去,看見小王從右邊推著一個小餐車走進來,那餐車上麵擺著個圓圓的奶油蛋糕,上麵插著幾根蠟燭,她從前吃過,卻已經許久沒吃了。
小王把餐車推到她的麵前,雙手攤開,微笑道,“玫瑰姐,生日快樂。”
玫瑰這才看到奶油蛋糕上用黑色的巧克力醬寫著一排英文:HappybirthdaytoRose。(祝玫瑰生日快樂)
她不懂,但是有什麽所謂,她忽然很開心。
蠟燭靜靜地燃燒著,小王對著玫瑰眨巴眼,“玫瑰姐,按照規矩,要對著這個蛋糕許三個願望。”
野玫瑰雙手合十,徐徐說道,“一願家國太平,二願飯莊順利開業,三願……”
正準備說出第三個願望,小王趕緊阻止,“等下,這第三個願望要放在心裏,不能說出來。”
玫瑰嗔怪,“哪裏來這麽多鬼門道!”卻還是閉上了眼,在心中默念,“三願,一生一世一雙人。”
睜開眼,一口氣,蠟燭吹滅。
餐桌上的蠟燭卻被小王點亮了,他又差使傭人端上一道道西餐。野玫瑰在西方電影裏見到過,這叫“燭光晚餐”。
小王吐吐舌頭,“你們慢用,不打擾了。”
兩人施施然坐下,蠟燭的光芒柔和,將野玫瑰的臉籠罩在一層模糊不清的光暈裏,柔和而美好。
梅二爺撥弄著手中的扳指,笑嗬嗬地問她,“玫瑰,你這個生日過得可快樂?”
野玫瑰緩慢地嚼著嘴中的牛排,“我從未這樣快樂過。”
梅二爺微笑,“那就好,你快樂那一切就值得的。”
野玫瑰噗嗤笑了,她想起相識之初,梅二爺就坦誠相待,說自己是個老式的人,可為了她,卻學了這樣多,花了這樣多的心思。玫瑰不免鼻頭發酸。
“梅二爺為玫瑰如此,玫瑰很感激。”
“那……你覺得這房子怎麽樣?”
野玫瑰環視一圈,沒作他想,“很好,怎麽了?”
梅二爺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羊皮信封紙遞給她。
野玫瑰接過來,摸到裏麵有一張折疊起來的薄紙。
“是什麽?”
“生日禮物。”
野玫瑰在梅二爺的授意在展開了紙,原來是一張《房屋買賣契約》——
“立買契約人:野玫瑰。今將上海貝當路xx號別墅一幢,計五間房三百步四分七厘六毫,經中議定實價錢法幣一元整,出賣與野玫瑰名下永遠為業,其價當交不欠,糧銀照契過撥。如有違礙,有賣主一麵全管。恐口無憑,立契約為證。
計開。
坐落:貝當路XX號。
房宅間數:五間。
地畝弓步南北闊十五步四寸七,東西闊二十步零三寸。
四至:東至蔡誌好,南至蘇小楊,西至徐建令,北至李幺薩。
證人:譚小桂。
中華民國二十三年八月十六日立賣契約:梅文虎”
是那棟她看中了的別墅!梅二爺為她買下來了!梅文虎是梅二爺的名字,譚小桂是譚大班的名字。
梅二爺騰地站直了身體,厲聲問道,“梅二爺,你這是要做什麽?”
“送你的生辰禮物,”梅二爺將一串鑰匙擺在桌上,金屬的鑰匙撞在木頭上,“隻要按下手印和指紋,這棟別墅就歸你了。”
他繼續說道,“我是粗人過來的,不像你們年輕人,懂那麽多西洋的浪漫玩意,我隻知道,喜歡一個人,她若是有喜歡的東西,就給她,那幢別墅恰好是我以前趁便宜的時候買下的,誰料你恰好喜歡,我又送得起,自然就送了,不必多想。”
“你不能跳舞了,以後就住在這幢別墅裏,不也很好?”
野玫瑰立定站好,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眼中有淚光盈動,這個人,於她,亦師亦友亦兄長,梅二爺教她太多,是她的領路人。
可是今天,不是。今天他成了商人梅文虎。
她望著他,在心裏猜測著他對她的期望,他是不是希望她興高采烈地簽下這契約,然後拉著他的手,從此下半生像當初的陳曼麗一般把生活緊鎖在那棟樓裏?還是希望她將地契一推,推三阻四,矯情地假裝不要,然後做出一副不情不願的表情。
不,這棟別墅並不是她最想要的,她想要的另有其他。她有自己的計謀和打算。
野玫瑰的眉眼一橫,走過去,偎依在他的身上,“梅二爺以為我就會稀罕了?”
“梅二爺對我的喜歡又有幾分呢?”
“我要做那自在翱翔的燕子,而不是囚籠裏的金絲雀。”
野玫瑰看都沒再看,她直接把契約推了回去,聲音沉著,“我野玫瑰想要的東西,自己會掙,不需要男人幫我。”
“你自己掙,要掙到猴年馬月?”
“梅二爺——”她忽的叫住了他。
“嗯?”
她說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