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5)
由夏到冬,野玫瑰等了半年,才等到他們的第二次逃亡。
那天,野玫瑰早早地醒來,這天她已經請過假了,趕早不趕晚,她打算早點去外白渡橋,以免發生什麽不測。
一起床,她就在老西門的那個破舊弄堂裏,悄悄地收拾著行囊。
姑媽卻不知何時,出其不意地站在了門口,斜斜地倚靠在門框上,“小妮子要出門呢?”
野玫瑰回頭看了一眼姑媽,姑媽那雙狡黠而世故的眼睛正和她對視,野玫瑰被她看得心中發怵,她到底還是太嫩。
野玫瑰拉著姑媽的胳膊,讓她坐在了床邊,給她又是捶背又是拍腿。
“妮子要出門呢?”姑媽又問了一句。
野玫瑰點頭,“嗯,我晚上要出去。”
“去哪裏呢?”
“去百樂門。”
“去百樂門……”姑媽的話鋒一轉,“要帶這麽多衣服?”
野玫瑰笑而不語。
“譚大班說你請假了?”姑媽將她收拾好的小箱子抖開,裏麵的衣服、裙子、船票,還有她收好的化妝品、護膚品,以及那一個小小的梅花瓶,通通都被抖落了出來。
姑媽將其中的兩張船票撿起來,話語如連珠炮一般湧了出來,不留情麵“你不是從來不請假的麽?哪怕月事來了,痛得要死,也隻是喝一口紅糖水就去百樂門跳舞了。”
姑媽頓了一會,“妮子,我待你不薄吧,嗯?”
野玫瑰蹲下來,將散落在地板上的行李一一收拾好,然後緩緩地站起來,她睥睨著姑媽,姑媽老了,未施粉黛的這張臉上爬滿了黃褐色的皺紋,皮膚也因為缺乏滋潤和保濕而顯得幹燥脫皮。從老家回來後,姑媽衰老的速度就快了起來,她的黃金時代也早已逝去了。
野玫瑰拎著箱子,冷笑一聲,“姑媽,我對你也不薄,我和海棠姐每月收入的一半都上繳給了你,要不是我們,你這吃穿用度的錢哪裏來?你打麻將的錢哪裏來?”
姑媽站起來,一把將野玫瑰推倒在床上,“呦,這才一年,小妮子的翅膀就硬了是吧?”
野玫瑰趴在床上,她咬了一口嘴唇,閉上了眼睛,話語平靜,“姑媽,我本來就是燕子,燕子要的是自由的天空,不是禁錮她的囚籠。”
姑媽大喝一聲,“我是為你好!這亂世,你在外麵亂跑,死了都沒人為你收屍!”
說完,姑媽便走了出去,野玫瑰聽到門被上鎖的聲音。
姑媽撂下一句,“你自己反思反思吧。”
她心下一驚,撲到門那邊,大聲喊著姑媽,卻得不到一絲回應。
野玫瑰就這樣被關在了房間,她躺在床上,看著眼前地板上的斑駁隨著太陽的位置變化而移動大小和方向,淚水忍不住撲簌。
那一天,比她在百樂門度過的一年都要漫長。
陸舟宇會不會已經在外白渡橋了?陸舟宇會不會在那裏等她等得心急如焚了?陸舟宇會不會已經開始滿世界地尋找她了?
一個又一個問題從她的腦海冒出來,不僅是她的腦子,她的心裏,裝的也都是陸舟宇。
野玫瑰在房間裏焦躁地踱來踱去,愛情足以使人發瘋。她就像是一隻被折斷了翅膀的燕子,隻能嗷嗷地叫著,坐以待斃。
晚上的時候,門開了,但不是姑媽,而是秋海棠來給她送飯。
秋海棠沒什麽好臉色,她把飯菜放在梳妝台上,“快吃吧,我待會還要出去。”
野玫瑰走過去,她沒動飯菜,但語氣已經由之前對姑媽的傲慢轉為了哀求。
她求她,“海棠姐,求你讓我出去。”
秋海棠歎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秋海棠把飯碗遞給野玫瑰,“我們都是為你好,乖,吃完了,今晚早點睡吧,既然已經請過假,百樂門今天你不用去了。”
說完,秋海棠轉身便走了,門重新關上了。
“海棠姐!”她走過去,叫住了她,決定再賭一把。
果然,門外的動作停了。
野玫瑰閉上眼睛,聲音不大,但她知道秋海棠能夠聽見,“我記得你的眼神,你在百樂門看那個男人的眼神,後來你再也沒有過那樣的眼神,於是我知道,你隻有對那個男人,是愛!我對陸舟宇,也是那樣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也許,從今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終於。
嘩啦,是鎖掉在了地上的聲音。
野玫瑰一推,門便開了。
秋海棠背過身,站在門口,空留給野玫瑰一個消瘦的背影。
秋海棠閉上眼,“在我改變主意之前,趕緊走。”
“謝謝你!”
野玫瑰興高采烈,她親她一口,然後迅速地跑了出去。
她太著急了,孑然一身地跑了出去,什麽都沒有帶,零錢、小箱子,通通留在了房間裏,對野玫瑰來說,隻要她今天能見到陸舟宇,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穿著大衣,口袋裏是兩張船票,隻有這些,不,應該是還有這些!野玫瑰的高跟鞋踢噠在青石板上,幹脆有力的聲音傳遞著她內心的喜悅。
沒有錢坐黃包車,沒關係,她不必回去拿錢,狠狠心,索性跑了起來,從老西門到外白渡橋,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她轉了個彎,徑直跑了起來。
野玫瑰忽然感激自己那開明的父母,沒有像梅花甸的其他人一樣,給自己纏足,讓她還能有一雙完美的大腳,可以快樂地奔跑!
跑了幾步,高跟鞋就開始擠腳了,她便脫了下來,抓在手裏,還好她穿著厚的玻璃絲襪,踩在地上不算太疼!
野玫瑰開心極了,這自由的空氣如此令人振奮,她跑過菜市場,跑過書店,跑過麵館,那些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她,可是她絲毫不在意。
她在菜市場,用自己的洋皮鞋和伶俐的嘴齒,換到了一雙黑色合腳的布鞋。
然後她又整整跑了六裏路。
到了外白渡橋,十二月的天,潮濕陰冷的夜,她卻滿頭大汗,大聲喘氣。
陸舟宇不在。
她繞著外白渡橋走了整整一圈,都沒有看到陸舟宇的影子。
“也許他有什麽事情耽誤了呢,我就站在這邊等他吧。”
最終,她決定站在外白渡橋的鋼筋水泥旁,傻傻地等,來往車水馬龍,喇叭聲不停,她覺得太冷,抱緊了自己。
然而,她並沒有等到陸舟宇。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但是她相信,他會出現的。那是他們的約定,還沒有見,就不會散。
就這樣,她懷著信念,從傍晚開始等待,一直等到了深夜。
不久以後,下雨了,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浸潮了她的大衣,灌進了她的鞋子,她還是要等。她不敢找地方避雨,怕走開了,就和陸舟宇錯過了。
她執著得像是一塊望夫石,仿佛就能以此證明自己的堅貞不移。
等待的過程,也是心碎的過程。
直到秋海棠來了,撐著一把傘,為野玫瑰擋住了雨水。
秋海棠伸出手,對野玫瑰說道,“回家吧。”
野玫瑰搖頭,“我要等。”
秋海棠問她,“等什麽?”
野玫瑰昂起頭,說話一字一頓,“一生,一世,一雙人,執手兩相伴,抵死不分離。”
他給了她全部的期望,讓她以為,她和他,在天能作比翼鳥,在地能為連理枝,相伴而生,永不分開。年少的誓言,總是格外壯烈。
秋海棠嘴角揚起,似是嘲諷,“他不會來了。”
“為什麽?”野玫瑰不解。
秋海棠遞過來一張11月20日的《申報》。雨水很快打濕了報紙,上麵的字因為融化而變得模糊,但她還是看到了,那些加粗的字體,吸引了她的全部目光:《國民政府移駐重慶辦公宣言》,內容無外乎是國民政府要整體人員都遷到重慶去辦公。
秋海棠道出事實的殘酷:“譚大班讓我告訴你,陸舟宇一直在政府工作,上海失守之後,陸舟宇就被調任到了南京,現在正在去重慶的路上!”
她把報紙抓過來,沒有看到陸舟宇的名字,也沒有看到陸舟宇的照片,便還心存最後一絲僥幸,“我不信,他愛我,不會不告訴我。”
“他愛你?”秋海棠冷笑,她的雙手鉗住野玫瑰的雙肩,大聲質問,“好,那我問你,他可曾向你透露過他的工作,他的家庭,可曾向你介紹過他的至親好友?”
“有!”她放聲大叫,據理力爭,“有那個中學老師宋有正,有他的刁蠻表妹周遙樂,有……”
然後她便說不下去了,記得她的,也就隻得那一個周遙樂,還是對她萬分嫌棄的周遙樂!
野玫瑰這才發現,陸舟宇和自己從來不提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他們隻會一起跳舞,一起作樂,相處得一點不食人間煙火。
他成了她生活的全部,而她,不過是他生活的點綴。他到底也不過是個來百樂門尋歡的花花公子。
然而她給了他全部!她把自己,和兩手空空掙來的一切,全部都給了他!
她這麽傻。
大雨瓢潑,野玫瑰奔到了外白渡橋的邊緣處,雙手握著欄杆,橋下,是滾滾流逝的蘇州河水,洶湧不停。
秋海棠怕她有了輕生的念頭,趕緊跟了過去,“玫瑰!玫瑰!”
“我以為我們挺過了戰火紛飛,挺過了家人拆散,就可以長長久久,生死相隨,卻不料,卻抵不過男人的一次變心!陸舟宇,我恨你!”
野玫瑰對著蘇州河放聲呐喊,可是雨聲太大,將她的呐喊吞噬得無聲。
呐喊完了,她趴在秋海棠的懷裏,哭得撕心裂肺。
腹部傳來一陣疼痛,她捂著肚子,雙膝不受控製地,緩緩跪在了水泥地上。
外白渡橋的雨,嘩啦啦,嘩啦啦,似乎永遠不會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