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3)
姑媽是大年初八時回來的,幾個婆娘過年沒事做,每天又約在家裏打麻將,她們偶爾三缺一,秋海棠便加入了進去,野玫瑰卻沒半點興趣,看見了,隻同她們打一聲招呼便作罷。
這天,野玫瑰從真善美書店約會回來,剛打了聲招呼,卻被姑媽卻叫住了,“我的小祖宗,這段時間在百樂門待得怎麽樣呀?”
野玫瑰低眉順眼地答道,“蠻好的。”
姑媽“哦”了一聲,打出了一張“西風”,可巧不巧,正好給秋海棠點了個炮,讓她糊了牌。
譚大班一看牌麵,哈哈大笑,“海棠這個丫頭真好運,獨釣西風都能成牌!”
秋海棠笑著不說話,站起身把野玫瑰拉了下來,讓她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我身上不舒服,乏得緊,讓玫瑰跟你們玩吧。”
野玫瑰無法拒絕,隻好坐下來。
隻是氣氛卻忽然沉寂下來,野玫瑰掃了一眼,一同打麻將的,還有是第一次見到的胖女人,姓金,是個住在附近的上海本地包租婆,也做裁縫,姑媽從前常去找她做衣裳,野玫瑰偶爾也會去她縫縫補補。
金裁縫有一點不好,喜歡抽煙,房間裏窗戶關閉著,還烤著火盆,不通風,煙味和燃燒的木炭味混在一起,極為嗆人。
姑媽率先打破了沉默,“蠻好的就好,我還一直擔心你過不慣。”
譚大班咳嗽了一聲,“怎麽會,小妮子肯學,哪裏有不成材的道理?”
野玫瑰笑,悄悄地打量這兩人,一唱一和,怕是不知道要玩什麽把戲。
“玫瑰呀,”姑媽話鋒一轉,吞吐道,“我和譚大班呀,準備小年那天帶你去見個人。”
嗬,果然。
野玫瑰本想點頭,忽然哎呀了一聲,“我小年有約了。”
“是跟小陸吧?”譚大班猜到了。
野玫瑰沒說話。
“小陸是誰?”姑媽問。
譚大班正準備回答,金裁縫忽然叫了一聲,“哎呀,都四點了,今天不少人來我家拜年,這牌就這樣吧,我要回去做飯了。”
說罷,金裁縫便一陣道歉,拎著包回了家,野玫瑰見狀,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確實是和陸舟宇的約。
陸舟宇那天神秘兮兮地,說要帶她去天堂看元宵燈會。
那時她還沒反應過來,天堂?哪得什麽天堂?
轉瞬便明白過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他指的是杭州。讀書人,連話都不好好說。
她又問同去的還有誰。
陸舟宇說,“隻有你和我。”
她以為,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結伴旅行。
小年這天,她特意起早打扮,結果路上堵了,好半天才到火車站,正準備道歉,耳畔已經傳來了尖利的女聲,“原來等的是你,我還當是哪個神秘的小姐。”
不隻是陸舟宇在哪裏,還站著周遙樂。
說好的隻有他們二人呢?
“原來等的是你,我還當是哪個神秘的小姐,”周遙樂插著腰,說得直截了當,不留一點情麵,“哥哥,這個女人我們家裏是不會歡迎的。”
這句話像是一盆冷水,潑在了野玫瑰的頭上。
陸舟宇為野玫瑰說話,“遙樂,你可別忘了,她那天還幫了你。”
周遙樂說,“那是另外一碼事,她是舞女,你要是娶她,姨媽會打斷你的腿。”
陸舟宇接過野玫瑰手裏的小箱子,開始分辨起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你不是標榜戀愛自由麽,和誰結婚,那也是我的自由。”
野玫瑰笑了,她佯裝著把小拳頭打在陸舟宇的肩膀上,“誰要跟你結婚啦,你要娶,我還不願嫁呢!”
周遙樂聽到這話,自然氣憤了,她指著野玫瑰,右腳直跺,“你可別得意太早!”
去杭州的火車上,陸舟宇和她坐在一起。旅途有些距離,她掏出那本《且介亭雜文》,正準備讀,陸舟宇的頭探過來,“呦,你怎麽也看這個了?”
她吐吐舌頭,“怎麽,就不準我上進了?”
陸舟宇哈哈大笑,“準,準,上進是好事。”
一到杭州,便有人來火車站接他們,周遙樂跟他們走了。陸舟宇卻將時間都給了野玫瑰。
他將一切安排得妥當,買好了火車票,訂好了下榻的旅館和餐廳,這中間,去哪裏玩,要走哪條路,他都已經做好周詳計劃。野玫瑰有好幾個瞬間,都有想要將終生托付給這個男人的錯覺。
那夜,他們去錢塘江附近看燈會,遊人如織,白燈如晝,陸舟宇攬著野玫瑰的肩,像是攬著。
夜燈下,她想起姑媽和譚大班讓自己去見人的事,她對陸舟宇求救,“你帶我離開百樂門,好不好?我們私奔吧。”
話說出口,她便後悔了,她知道自己又在奢望了,可他是自己在這個世間最大的依靠呀,她陷得太深了,以至於隻願求他。
“好啊,”沒想到,他竟然答應了她,而不是將這當做了一個玩笑,“百樂門那地方,終究不是顧個姑娘家該待著的地方。”
然而,她想到了一個更現實的問題,“那我們去哪裏呢?”
“天下之大,任你我遨遊,快意江湖。”他給了她一個浪漫的想象。
“好,我跟你走。”
他們便開始認真策劃起來,她的一句無意,便成為了計劃周全的逃亡。
陸舟宇買來了一份中國地圖,陸舟宇用鋼筆把上海畫出了一個小圈,他們要先去南京,那裏陸舟宇最熟,可以在那裏先歇歇腳。
可是下一步去哪裏?
她不知道,陸舟宇的鋼筆在地圖上來回逡巡,又忽然像是發現新大陸般驚喜,他的筆指著地圖西南方向的一隅,說可以去雲南,蒼山洱海,那裏簡直是世外桃源。
“想象一下,我們可以找一處依山傍水的空地,搭建一間小屋,春可在庭院裏種滿小花,夏可攜手在槐樹下乘涼,秋可采摘葡萄釀酒喝,到了冬天,又會成為白雪皚皚的旖旎仙境,就像是納蘭的那首詞,一生,一世,一雙人,我們執手兩相伴,抵死不分離。”
百樂門的旋轉舞池裏,華麗的吊燈照耀下,陸舟宇給了她這一份華美的期許。
她的眼前出現那片浮光掠影,隻覺得浪漫。
可必不可少的還有一件事情,那就是資金——他們必須還要攢路費。
當野玫瑰說出這個問題時,陸舟宇卻齟齬了,他支支吾吾,說不出自己能拿多少錢,野玫瑰再三追問,才知道陸舟宇的家裏知道他和野玫瑰在一起,早已經將他的生活費克扣了大半。但這些,陸舟宇從來沒跟她說過。
秋海棠說過,男人都是好麵子的,當他願意告訴你自己的經濟狀況捉襟見肘,那足以說明,他在你麵前已經放下了所謂的麵子。所以,野玫瑰聽到這些,她反倒是舒坦的,甚至心裏多了些小竊喜。
於是她倒也說得大方,“錢我來解決。”
從此野玫瑰更賣力跳舞,每日睜開眼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靠著窗台壓腿,晚上睡覺前的最後一個動作也是拉伸韌帶,外麵的世界變得怎麽樣,她絲毫沒有時間去關心。
她也投其所好,給譚大班送了不少東西,譚大班以為野玫瑰的心思從陸舟宇那邊收了回來,給她介紹的客人也多了起來,每天甚至給她留的都是最好的位置。內外力並進,野玫瑰的舞票收入很快是其他舞女的三四倍,沒過多久,野玫瑰就成了百樂門當紅的舞女之一。她藏在小盒子裏的錢,也堆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滿。
最終,第二年,野玫瑰的錢攢齊了,她攢夠了兩人的路費,在路上的住宿費,還攢了一筆兩人在雲南的生活費。
某個深夜,野玫瑰悄悄地告訴了陸舟宇這個消息。
於是他們敲定了,1937年的8月13日,七夕的第二天,要一同離開上海。
人生不相見,動若參與商,七夕明明是牛郎織女一年一度會麵的日子,他們卻決心,從此以後,一生,一世,一雙人,抵死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