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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1)

  那是玫瑰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陸舟宇帶她去看電影,帶她吃奶油蛋糕,帶她去真善美書店讀書,光是兩人走在大馬路上,微風輕輕地吹著,她的心情都會和揚起的裙擺一同雀躍。


  上海的弄堂還是那樣的逼仄,上海的女人早上倒馬桶的聲音還是那樣的響亮,上海的天空還是那樣的陰慘淒涼,但是景隨情移,玫瑰心裏是歡樂的,於是這一切在她眼裏都明媚了不少。


  愛是一場天雷勾地火,可以不問過去的緣由,也可以不顧將來的湮滅。


  她隻知道,和陸舟宇在一起的那些時刻,自己是快樂的,自由的,哪怕這快樂和自由不過是一陣虛空的風,輕輕一吹,就散了,沒了。


  這不,他又一連好幾日沒來。野玫瑰便立即患得患失起來,整顆心都充盈著不安和焦躁。


  譚大班瞧出來她的不對勁,主動告知了實情,“他被抓了。”


  野玫瑰驚訝,她不明白,“被抓了?”


  “嗯,好像是和北京‘一二九’那場學生運動有關,總歸要調查一下的,沒事,約莫過幾天就放出來了。”譚大班拍拍她的肩膀,仿佛是一個寬慰。


  野玫瑰不了解譚大班怎麽知道這些,但她早知譚大班這個女人不簡單。


  “謝謝譚大班。”


  她感激譚大班告訴自己這個消息,至於其他的內容,她不敢,也知道自己不該問。


  譚大班見野玫瑰臉上頹喪的烏雲終於散去,好心地拍拍她的肩膀,“這舞池裏的大樹多,你可別在一棵樹上吊死。”


  野玫瑰伸手在自己脖子上“哢嚓”,吐吐舌頭,“已經死了。”


  譚大班給了她的額頭一記毛栗,也不知是笑還是罵,“傻丫頭。”


  野玫瑰從此密切關注著事情的進展,那場“一·二九”學生運動是勝利的,幾乎得到了全國人民的響應,不僅是北平和上海,還有南京、武漢、廣州等地的愛國學生也都紛紛集會、請願,後來甚至還有魯迅、宋慶齡等社會名流的支持——那是她知道的內容,她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後的每年12月9日,零下二三十度的大東北地區,為了紀念這場運動,一群又一群穿著厚毛衣的學生會繞著掛滿冰碴的學校進行長跑,就像是他們那天在上海火車站的奔跑一樣,凜冽的空氣下,他們的腳步卻整齊,慷慨,劃一,仿佛凝結著時代的悲壯。


  一天,兩天,三天,就在野玫瑰等得心急如焚的時候,終於,譚大班跑來告知她陸舟宇將會被放出來的消息。


  她又驚又喜,擔心他在監獄裏吃不好,便提前一天在家裏做好糕點,然後拎著在提籃橋監獄的門口等他。那幾日氣溫驟降,她又怕他冷,從櫃子底下翻出了一件厚重的軍大衣,放進大麻袋裏裝著帶上。


  熟料陸舟宇家的人早早地就在門口了,還是那輛黑色的福特汽車,她隻見過兩次,可車牌號早已爛熟於心。


  野玫瑰悄悄地躲在了一邊,依靠著牆,她偷偷地瞅著,巳時過一刻的時候,陸舟宇被放了出來,穿著一件薄薄的白色襯衫,手上拎著中山裝的外套,分明已經是三九寒天了,他這樣怕是要凍死!

  野玫瑰想衝上去,想把帶著的軍大衣給他披上,但已經有人先她一步,從福特汽車上下來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女人,手上拿著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披在了陸舟宇的身上。


  那女人想必是陸舟宇的母親了,身形略胖,但姿態卻是優雅的,是野玫瑰學不來的那種與生俱來的優雅。


  野玫瑰的腳自動往後縮了兩步,整個身體完全躲在了牆壁的後麵,她看著那輛汽車漸行漸遠,直到消失成了一個小點,她也轉身,拎著那一籃糕點,準備離開。


  誰能料到,手中的籃子卻突然被人搶走了,她回過頭,發現是陸舟宇。


  他竟然沒走!

  野玫瑰望望那揚長而去的福特車,眼中的詫異早已不言自明。


  陸舟宇身上的羊毛大衣不見了蹤影,他隻穿著白襯衫,凍得嘴唇烏青,陸舟宇主動套上她帶來的綠色的老土的軍大衣,又從她的籃子裏掏出一隻青團,直接放進嘴裏,大聲咀嚼,青團早已經冷了,可他卻吃得津津有味。


  她的生氣與喜悅一同湧上心頭,食指指著他,嘴動了半天,想起了譚大班笑話她的話,便隻是嗔罵了一句,“你真是傻瓜一隻。”


  他的嘴角還沾著青團裏的紅豆餡料,將她摟在懷裏,在她的嘴上吧唧一口,“那不也是你的傻瓜麽?”


  野玫瑰說,“我也是傻瓜。”


  陸舟宇嘻嘻,“那正好,數學上有個最基本的運算法則,是‘負負得正’,我們以後的孩子肯定聰明絕頂。”


  她聽到這話,樂不可支,伸出手絹,輕輕拂拭去他嘴角的那些食物殘渣,然後從籃子的側邊掏出一個紫砂壺杯,小小的杯裏漂浮著安吉白茶,她怕他噎著,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慢點吃。”


  他撇撇嘴,似是看穿了她的小小心思,“剛才幹嘛不出來?要不是我眼尖,你可不就白來了?”


  她搖搖頭,那時候她還很年輕,知道有些事努努力,多夠兩下,就能做到,但是有些事,就算傾注了畢生氣力,可能也沒辦法達到。


  好在,隻要他在身邊,她便再不覺得委屈。


  那日,夕陽西下,落在河邊,留下一層金黃,兩個年輕的身影緊緊偎依,籠罩在這層金黃色裏。


  她指著平靜的水麵,問他“那水中遊的兩隻是什麽?”


  “鴛鴦。”


  她指著天空,又問他“那天上飛的兩隻是什麽?”


  “比翼鳥。”


  她指著身旁,再問他,“那剛剛湖邊相互偎依的又是什麽?”


  “連理枝。”


  她問,“為什麽它們都是相伴而生呢?”


  “因為它們有愛。”


  “那什麽又叫愛呢?”


  “愛,就是男和女。”他的解釋,總是如此簡潔,卻有力。


  “男和女?”她恍然大悟,臉紅成了蘋果,卻還是不害臊地說道,“那不就是我和你?”


  他撲哧大笑,將他的小女人摟在懷裏,“是男才女貌,郎情妾意。”


  那一年的除夕,百樂門早早地關了門,便遣散大家回去過年了,那些家在異鄉的,多少天前就已經回去了,而那些家在滬上的小丫頭,心更是早就飛回家裏去了,結果是那平日裏熱熱鬧鬧的百樂門,到了真正該熱鬧的時候,反而彰顯出一副門庭冷落的氣息。


  那門庭冷落之中,便有野玫瑰孤獨的影子。


  這天譚大班見沒什麽生意,將自己手下的其他人都遣散回去了,不過自己卻堅守陣線,挨到了最後。她從化妝間出來的時候,看見舞池那塊的一盞燈還開著,一邊疑惑著是哪個小廝走的時候忘記關燈了,一邊走過去,隨後一按,熄滅了那光。


  “咚”的一聲。


  仿佛是有什麽重物落地的聲音。


  譚大班皺著眉,再重新開燈,舞池正中央便有個人影緩緩爬了起來。


  舞池燈光昏暗,譚大班嫋娜著走過去,拍著胸脯,驚魂未定,故作誇張地道,“我滴個乖乖呀,小徒弟,大過年的,你怎麽不回家哪?”


  野玫瑰揉揉因撞到地板而生疼的膝蓋,解釋道,“譚大班,我家裏沒人呢。”


  “要不,跟我一起過?”譚大班把野玫瑰拉起來,離得自己近了一些,湊著她的耳朵呢喃,“正好今晚我帶你去見大人物,開開眼。”


  敞開的百樂門大門口停著一輛進口汽車,野玫瑰不識得牌子,可那駕駛室外已經有人在畢恭畢敬地等著,穿著黑衫,壯實得很,像個打手。


  “不了,我約了人呢。”


  野玫瑰搖搖頭,眼睛巴巴地看著門口,其實她沒有約人,但她和陸舟宇前兩天鬧別扭,這會正滿心巴望著對方回來哄自己呢。


  她的心裏全是陸舟宇,根本不想要去見譚大班說的什麽大人物。


  譚大班說她和陸舟宇在一起後,初來百樂門的那股衝勁兒沒了,隻剩下了一股傻勁兒,可譚大班又哪裏知道,野玫瑰最初的那股衝勁兒也是因為對陸舟宇的無名傻勁。


  譚大班走後,野玫瑰在百樂門裏又待了一會,可一直到天蒙蒙灰了,都不見人來,她最終決定回去。


  野玫瑰趕在路上商場關門前的最後時刻,給自己買了件紅色喜慶的新棉襖。她把小盒子裏藏著的一半錢都寄回家裏去了,她自己過得省,買了件棉襖還要特意比較很久。


  老西門的弄堂裏倒是熱鬧不少,家家張貼著紅色的春聯和窗花,弄堂口有一些小孩在放鞭炮玩,劈裏啪啦,繞著野玫瑰討糖吃。野玫瑰撒給他們很多小店裏買的大白兔奶糖,她如今也能買得起大白兔了,但陸舟宇給她吃的那種瑞士糖她還沒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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