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4)
喝完最後一口“玫瑰人生”,野玫瑰對秋海棠說,“我想做舞女了。”
秋海棠挑起眉頭,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麽問題,“呦嗬,鄉下小丫頭怎麽又轉了性了?這有點措手不及啊。”
野玫瑰攤開雙手,擺在桌子上,“我兩手空空。”
秋海棠沒有動,等她說完接下來的話。
野玫瑰繼續說,“既然我兩手空空,又何懼一無所有?”
確實,她孑然一身地來這大上海,兩手空空,本就什麽都沒有,再怎麽折騰,也不會比來的時候更差。
野玫瑰說,“我還不如賭一把。”
“你怕是被我們表麵的光鮮給迷了心智了吧,你以後可別效仿剛才那位周小姐哦,”秋海棠看她一眼,轉念道,“不過,我早知道,你性子倔,適合上海。”
結完賬,已經是很深的夜了,縱然是百樂門也顯現出了幾分門庭冷落的氣氛,兩人走到了門口,秋海棠便隨意將野玫瑰丟了下來,她抬手看了看手腕上亨得利女表的時間,“我給你叫了一輛黃包車,已經等在了門口,會送你回家的,放心,這個師父經常接送我,不會有事的,乖,你今晚早睡,明早來找譚大班,我去電影院看夜場電影了。”
“電影?”
野玫瑰還從未看過電影這樣稀罕的東西。
“嗯,今年剛上映的《風雲兒女》,”秋海棠從小包裏掏出兩張電影的票根,嘴角嘟起,“其實我想下個月看上映的《一夜風流》,不過誰讓他隻有今天有空,沒辦法。”
他?
哦,不遠處的男人正戴著高帽,目光衝向她們這裏。
是剛才跟秋海棠纏綿的那個人。
野玫瑰今夜知道了喜歡是怎樣心動快樂的體驗,她主動推搡著秋海棠,將她推走“快去吧,海棠姐姐,別讓人家等急了。”
秋海棠笑了,手指在野玫瑰的眉心一戳,話語嬌嗔,“死丫頭,開我玩笑。”
野玫瑰笑了,“我不敢,以後還要海棠姐姐多指點。”
秋海棠雀躍著,興衝衝地小跑了過去。
野玫瑰抬起頭,明明是晚上,可這夜幕愣是將天空映襯得比白日還要耀眼,哦,怕已經快要到破曉了吧。
還未走兩步,忽有一束禮花自地麵迅速地升騰而起,然後在空中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般,綻放開來。
璀璨,絢爛,且熱烈。像是照亮了她錦繡而光明的未來。
野玫瑰看了一眼,很快轉身而去,她的腦海裏忽然想起了一個人,因為這個人,她的心裏忽然有一種古怪卻又奇妙的情緒開始醞釀,然後很快充盈了自己內心所有的柔軟角落,那種情緒,如棉花般柔軟,又如糖果般甜蜜,難以名狀,卻令她樂在其中。
然而她沒有聽到的,是煙花綻放時,百樂門口的另一聲槍響,砰地一聲,毫無預兆地,那個男人倒在了秋海棠的懷裏,秋海棠手裏握著的兩枚電影票很快被染得鮮豔,電影票落在了地上,然後靜靜地漂浮在血泊裏。
煙花易冷,很快隕落了,與之相伴的,一朵生命的凋零與一場愛情的破碎。
那天,她見了那個男人兩次,她甚至都沒有記住他的臉,可她記住了那場愛情模糊的樣子,親昵而纏綿。那是秋海棠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愛情。
5
兩個多月後。舞房內。
“腿給我抬高點,再抬高點,臉上要微笑,微笑,野玫瑰,說你呢,我叫你微笑呢!怎麽比哭還難看?”
“啪。”
戒尺打在了野玫瑰的手腕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若是常人,必然會下意識地抽回手,但是野玫瑰沒有,她死命地用牙咬著嘴唇,將整個嘴唇咬得蒼白,也不放棄。
野玫瑰的左腳單立著,右腳搭在單杠上,兩條腿筆直地呈現出了完美的直角,隻見她微笑著,昂起頭,臉上豆大的汗珠細密地落下,大腿根部早已發麻,但她渾然不覺,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嘴角不停地上揚、再上揚,隻為了展現出自己最美的一麵。
如果說夜晚的百樂門是個喧囂的風月場所,那麽早晨的它就猶如一個安靜的睡美人,外麵的大門緊閉,裏麵的練功房卻敞亮著,幾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在譚大班的教導下練著功,她們晨光熹微時分就要過來,先練習跑步,訓練體能,然後再過來拉韌帶,練基本功,完了還要學習基礎動作,一遍又一遍,從早到晚,不知疲倦。
此刻已經到了正午,刺眼奪目的陽光從外麵投射進來,譚大班的手裏正拿著戒尺,她來回走動,高跟鞋踢踏,若是有誰的動作做得不標準,那便是一頓逃不掉的責罰。
戒尺在譚大班的手裏來回敲打,“嚴師出高徒,你們現在不嫌我狠,將來才不會嫌自己賺的舞票多,好,現在腿壓好了吧,給我兩兩一組來練開叉。”
野玫瑰收回自己的兩條腿,用手掰著,彈動片刻,便迅速地找了身旁的女孩,兩個人坐在了地上,麵對麵抵著腳,對麵的女孩一點點地,給她施加壓力,將她的腿拉得越來越開,很快,野玫瑰的兩條腿變得在了一條水平線上。
她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和她搭檔的女孩問她,“你不疼嗎?”
野玫瑰笑笑,嘴唇蒼白地說,“不疼。”
隻要心中有目標,有希望,就不疼。
彼時百樂門正缺舞女,這是三個月的舞蹈速成班,班級的訓練已經快要進行到了末端。野玫瑰練舞沒什麽天賦,譚大班說她是老牛筋老牛腿,硬得不行,可她肯吃得苦,哪怕身上被戒尺打得皮開肉綻,也不願放棄,就連嚴格的譚大班都說她是根好苗子。第一次拉韌帶,四旁的姑娘又叫爹又叫娘,但她偏不,她閉著眼睛,憑著意念死命地撐著,訓練一個月後,她便能下豎叉,又過了半個月,她又能下橫叉。
轉眼到了考核的時候,譚大班給了她們三天時間,讓她們去舞廳裏找舞伴,自己練一支曲子,跳給自己看。野玫瑰結識了個喜歡跳舞的憲兵隊隊長,免費同對方跳了幾次舞,提出想讓對方做自己舞伴的請求,對方自然是忙不迭地答應了。
後來測試那天,他們一起跳了首西班牙的探戈,旁的姑娘驚訝她的嫻熟與流暢的同時,譚大班卻全程隻是默默地頷首,一曲舞罷,掌聲四起,譚大班說,隻有野玫瑰畢業了,拿到了百樂門簽發的伴舞證,其他人則自動轉入下一期,繼續訓練。
那些姑娘問野玫瑰有沒有秘籍,野玫瑰又說,“心中要有光,有了光便能前進。”
那些姑娘都是和野玫瑰差不多的年紀,她們不懂,可譚大班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投射過來的目光卻諱莫如深。
野玫瑰同百樂門簽了合同,年輕的舞女剛入場,收入要全憑舞票,多勞多得,有客人來找,便多收,沒客人來找,便少收,就算沒有客人,每天也要在百樂門坐幾個小時的冷板凳,譚大班說,“這是行規。”
這剛開始一段時間的冷板凳自然是少不得的,畢竟來百樂門的富貴客人們大多已經有了固定的舞伴。野玫瑰倒也不心急,她隻顧著每天在家裏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然後乘一輛黃包車,來這百樂門坐著,坐得屁股疼也堅持著,好在她太年輕,隻需坐在那裏,總會勾起幾個男人的新奇,雖然來找她的客人依舊不多,但加上譚大班的照拂,勉強還能湊夠自己的脂粉錢。
這日夜晚,秋海棠領了人來,是個貴公子模樣,“野丫頭,你來跟這位公子跳一下探戈吧。”
至於秋海棠為什麽不願意跳,她解釋說是不舒服。
野玫瑰的眼力見向來好,她立馬認出來這是之前在百樂門和周遙樂跳舞鬧事的錢公子。
野玫瑰正百無聊賴,她喝掉手中剩下的波爾多紅酒,答應了,“好。”
要跳的那首探戈她早已在家中對著鏡子練了千八百次,閉上眼都會跳。野玫瑰並不覺得難,剛跳了兩步,野玫瑰便知道為什麽秋海棠不願同這個錢公子跳——錢公子的手腳並不幹淨,他和上次一樣,總是想占舞伴的便宜。但野玫瑰也不是吃素的,每當他想占她便宜,她便細腰一扭,極速地旋轉,讓他措手不及。
最後一個收尾的動作,是該錢公子定住不動,伸出左手,而野玫瑰要將腰部擺放在錢公子手臂處。野玫瑰卻故意裝作不小心,走了個險招,鋼琴落下最後一個音的時候,她也跺到了他的腳,尖利的高跟鞋踩進他的皮鞋前部,痛得他哇哇大叫,這一聲叫,錢公子的手自然沒能夠接住野玫瑰,兩個人都倒在了地上。
野玫瑰慌忙站直身體,捂住嘴巴,故作誇張,“啊,實在對不起了,錢公子。”
錢公子一邊吃痛,一邊竭力保持良好風度,還要扶起野玫瑰,關心地問道,“你沒事吧?”
野玫瑰臉上佯裝痛苦,嘴上卻還是直念“沒事”,錢公子自然多付了不少錢。他還想要和野玫瑰再多聊聊天,可野玫瑰知道這天若是聊下去,必然會出事,她便也隨便找了個理由,輕輕頷首,領了舞票,到一旁去和秋海棠一同休息。是譚大班教她的,做舞女,最重要的是要有分寸,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否則,受苦受難的終究還是自己。
這是工作日的晚上,時間還早,百樂門裏還沒什麽人。野玫瑰環顧著舞池,臉上不無失望。
秋海棠問她,“你看什麽呢?”
野玫瑰搖搖頭,心底有無限失落,“沒什麽。”
秋海棠分明已經猜測出來了,“那個人好幾個月沒來了。”
“可能是忙吧。”她猜測,畢竟陸舟宇剛剛畢業,初初工作,想必有不少事情需要應付,不,或許他重新回了南京也說不定。
“也許吧,我如今也當著那個人在忙,忙得沒法子見我,這樣想著自己總歸好受點。”秋海棠的眼中星光黯淡。
野玫瑰是知道的,那日國民政府在百樂門門口抓共匪,流彈誤傷了秋海棠的相好,人是送到了醫院,可搶救無效,死了。秋海棠消沉了一段時間,整個人瘦了不少。野玫瑰準備去安慰秋海棠的時候,她卻奇跡般地自愈了,重新回了百樂門上班。
野玫瑰還沉浸在往事裏的時候,秋海棠已經離開了,她還有客人要應付。野秋海棠沒告訴過野玫瑰她的年齡,野玫瑰第一次覺得秋海棠是個謎,她分明見過秋海棠對那個男人說不清道不明的纏綿與眷戀,她想知道,秋海棠是如何自愈的,那想必也是一種神奇的能力。
晚上回去的時候,野玫瑰把結算的舞票錢又攢了起來。這兩個月,她攢了一些錢,很多的法幣,放在一個木箱子裏,塞在枕頭底下,每天晚上數一數,秋海棠看到過,說她這是沒見過世麵,鑽到錢眼裏了,連這一點點的錢都跟命似地珍重著,野玫瑰聽到了,隻是笑笑。
她來上海時一無所有,如今這手中擁有的法幣卻令她覺得安心不少。
那時野玫瑰心裏有兩個秘密。第一個秘密是關於一個心願,她沒跟人說過,但她在默默地朝著那個目標努力。那個目標是她心裏的光。
野玫瑰晚上睡覺的時候,手抱著那個木箱子,她把箱子上下晃動,裏麵發出金屬和木頭撞擊的聲音。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另一個秘密是:這箱子裏所有的法幣,對她來說,都抵不過放在箱子底部那一枚小巧的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