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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1)

  “你為什麽而讀書?”


  1910年,正在沈陽上學的周恩來被問到這個問題,他的答案後來也被收錄進了許多教科書——那句“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一語驚人,不知激勵了多少純真的學子,甚至成為了他們的座右銘,被寫在了書本的扉頁上,被刻在了書桌上,被印在了心裏。


  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聽起來多麽偉大,多麽崇高。


  25年後,也就是1935年,那時蘇煙還不叫蘇煙,而是叫“燕子”,是江南梅花甸的一隻小燕子,飛在梅花甸裏,不知外界何如。


  那年她十五歲,在梅花甸唯一的一間私塾裏念書,私塾裏的女學生寥寥,本就常常會因為家中有事不來,到了十幾歲的年紀,因為出嫁而輟學的也多了起來,漸漸地,這個班隻剩下了燕子這一個姑娘。


  燕子坐在最後一排,手裏拿著一本在上學路上撿到的《天演論》,正看得津津有味,白發蒼蒼的老夫子拿著教鞭走過來,拍了拍她的桌麵,“你呢,燕子,你為什麽而讀書?”


  燕子抬起眼,與老夫子四目相對。


  燕子沒想到自己也會被問到了這個問題,要知道,她向來是被老夫子遺忘的存在,從前老夫子抽背書從來沒她的份,她就像是私塾的隱形人一般,來去都無人問津。


  這個問題老夫子每個人都問過了一遍,梅花甸是個江南小鎮,百年來未曾出過什麽狀元,來上學的也不過都是混混日子,稍微識幾個字,答案多是“賺大錢”、“做大官”,夫子直嚷嚷著“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這才最終把目光轉到了平時不顯眼的燕子身上。


  相比較之下,她的回答就顯得另類得多:“為了平等和自由。”


  那是她的真心話,身邊的女孩一個個地輟學、成親、生子,過早地被定義一生,她反倒成了個異類。


  這句話換來的自然隻有哄堂大笑,有男孩拍桌嘲笑,“你哪裏不自由了!你已經是全梅花甸最老的姑娘了!”


  燕子坐下來,低著頭冷笑,那都什麽年代了,大清亡了二十多年了,梅花甸的這些男人還覺得相夫教子是女人唯一的歸宿。


  老夫子帶著大家繼續讀《論語》,搖頭晃腦間,朗朗的書聲傳入燕子的耳裏,她卻隻覺得嘈雜,聽了兩句,索性從後麵偷偷溜了出去。


  私塾外不遠就是一片溪澗,澗左是一座小山,泉水從山上傾瀉而下,匯聚成一汪清明的湖泊,透明的水麵映照著鵝卵石堆成的底,還有錯綜交雜的藻荇。


  澗右是一片梅花林,如今並不是梅花盛開的季節,可梅花樹的葉子依然繁茂。燕子隨便選了一棵樹,坐了下來,繼續讀那本看到一半的《天演論》。尋常的夏日午後,天氣燥熱,可是林子卻很清爽,山風時不時地吹來,燕子喜歡這種無人打擾的心曠神怡。


  她一時間被書的內容吸引住了,兩隻眼睛盯在上麵一動不動,直到周圍沒了一點光,猛地抬頭,才發現早已過了回家的時辰。燕子把書往布包裏一塞,就著清幽的月光,撒起腿就往家裏跑。


  腳步踩在竹葉上,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藏藍色的裙角飛揚,和驚起的小鳥兒一同雀躍,她的心卻因為剛被填滿,現在很充實。


  燕子家離竹林不遠,是一處小山坡上的茅草屋,家裏的煤油燈亮著,一進門,是張八仙桌,家人都正襟危坐著等她。


  除了父母,燕子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父親好幾天沒回家了,今天卻坐在主位上,兩個弟弟坐在左邊,媽媽和妹妹坐在右邊,留了一個位子給她。


  燕子放下書包,看到家裏的八仙桌上多了兩個菜:鹵豬肘子和紅燒排骨。在煤油燈的照耀下,油光看起來很誘人,這兩個都是平時不會輕易吃的大菜,弟弟妹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上麵,挪不開。


  燕子皺眉,她坐在了那個空出來的位子上,暗自思忖:今天並不是什麽大日子。


  一家人沉默地吃完了飯,兩個弟弟拿起木頭的寶劍出去玩耍。燕子和鴿子按照往常一樣,準備起身幫助媽媽收拾碗筷,卻被父親叫住了,他一邊咳,一邊命令道,“你們兩坐下。”


  父親以前是個秀才,後來家道落魄了,陰差陽錯,開始給人做小工,如今又得了肺癆,做工賺的錢就少了不少,家裏麵主要靠母親給人洗衣服賺錢,兩個弟弟就要上學了,可拿出支撐他們四個念書的錢實在太勉人所難。這就意味著,燕子和鴿子兩個人,有一個不能再去私塾念書了。


  四個孩子的擔子太重,他們隻能做這樣的取舍。


  煤油燈燈芯要換了。明滅之間,燕子的目光落在了牆角的那幾桶剛收回來的髒衣服上。


  母親換了一根燈芯,室內陷入了黑暗。


  窗外蟬鳴幽幽,蛙聲連綿,反倒更襯托得室內沉默寂靜。


  燈光複亮,父親從懷裏掏出揪成兩團的白紙,丟在收拾整潔的飯桌上,歎了口氣,說道,“你們自己選吧。”


  妹妹鴿子小臉紅撲撲地,局促著,拽著蘇煙的衣角,不願意選。鴿子比燕子小兩歲,從小拿不定主意,什麽事都是聽燕子的,向來是害怕做選擇的那個人。


  “我來吧。”


  燕子了解鴿子的心性,右手抬起,在兩個紙團的上空逡巡,最終選中了右邊的那個紙團。


  輕輕拿起,握在手心,再緩緩地展開,父親幼時念過兩年書,上麵的毛筆字很端正,寫著:“去。”


  還有一張,應該是“留”。


  父親伸出兩根手指,“兩個選擇。”


  “第一個,是成親,燕子,你的年紀也不小了,這兩年媒婆已經要把家門口踏破了,爹看門口的二牛就很好,人老實又肯幹,會一輩子對你死心塌地,你隻要做好女人的本分就好……”


  父親說了很多,聽得出來,這是父親傾向於她做的選擇,父親向來沉默話少,否則他不會誇二牛誇這麽多。


  燕子卻不感興趣,她打斷了他,“那第二個選擇呢?”


  父親的食指扣在八仙桌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你姑媽借給了我兩百塊大洋,要不彩禮還,要不你去找她,讓她教你賺錢。”


  燕子的姑媽在上海,早些年在舞廳做舞女,後來嫁了人,不知道在做什麽營生,好幾年才回一次梅花甸,但每次回來都光鮮亮麗,會給燕子和鴿子帶好吃的糖、好好看的衣服,她們很喜歡姑媽。


  嫁給二牛,一生就定了下來,去上海,不知道麵臨的會是什麽。


  半晌後。


  “我去上海。”


  斬釘截鐵的語氣,燕子沒有猶豫。她向來做事果斷。


  父親歎了一口氣,仿佛早就知道這會是燕子的選擇。他的右手搭在了燕子的肩膀上,“燕子,天命如此,你收拾一下吧。”


  父親說完便走了。留下了鴿子和燕子。燕子低下頭,屋子裏的煤油燈太昏暗,將她的大半張臉籠罩在陰影裏,讓人看不清表情。


  鴿子的手伸出去,準備展開那另外一張沒有展開的紙條,卻分明聽見姐姐說了一聲,“別看了,兩張都是‘去’。”


  “怎麽會?另一張,應該是‘留’啊,”鴿子愣住,隨即反應過來,她說,“我去找父親。”


  燕子拉住妹妹的手,“別去。”


  “姐,為什麽不讓我去?”


  燕子望著鴿子的眼睛,純澈似湖,那一瞬間燕子希望鴿子永遠保持這樣的通透,“這世道,看的就是誰心軟,誰的心軟,誰就輸了。”


  鴿子著急了,她知道自己做錯了,“剛才我該先選的,姐,你那麽喜歡念書,父親都說你有天賦,又勤奮,將來必定是個女中豪傑,不輸給那些男人。”


  “那又怎麽樣?書已經讀不下去了。”


  像是在說一件不關己的小事。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燕子從書包裏拿出那本《天演論》,珍重地放在鴿子的懷裏,“妹妹,你好好念書,姐姐一定能活得好,等姐姐在上海賺了大錢,也會像姑媽那樣,給你買好吃的糖、好看的衣服。”


  “姐姐,那你呢?你真的要去上海投靠姑媽嗎?我總覺得姑媽……”鴿子偷偷地抬起眼睛,看著燕子,後麵沒說出來的話被生生地吞在了肚子裏。


  “總覺得姑媽不是正經人,是嗎?”燕子的眼睛黯淡了下去,“可是不去那裏,還能去哪兒呢?”


  “我和你,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過梅花甸啊!上海那麽大,外麵壞人那麽多,你萬一丟了怎麽辦?”


  燕子笑了,她的食指勾起,在鴿子的額頭輕輕地敲打了一下,“傻妹妹,我怎麽會丟呢?忘啦,前段時間阿姐剛教你的那句話:我可是這天地間響當當的一顆銅豌豆!丟了,那就……那就再滾回來咯!”


  鴿子也哈哈大笑。


  許多年後,當燕子老了,當燕子成了蘇煙,她坐在上海衡山路的別墅裏,手裏端著紅酒,聽著胡琴咿呀,腦海中的往事一一浮現,才明白過來,若把人生比擬作戲,那梅花甸的這一幕,便掀開了她此後一生的波瀾壯闊,也幾乎奠定了整個人生的絢爛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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