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還你一盞茶
聽到太子說出那話的時候,顧錦沅就明白了。
這湯瓶花樣種類多,有注水的有不是用於注水的,有金銀的也有瓷的,而自己不懂這些。
她望著那湯瓶,仔細地看,裏麵確實是冒出熱氣的,如果自己貿然去碰,說不得就燙到手。
所以他剛才抓住自己的腕子,不是要非禮自己,是要阻止自己?
顧錦沅有些心虛,她想她是誤會太子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實在是他行事太過詭異。
比如現在,把自己的馬車給偷走了,把自己誆騙到這裏來,現在又逼著自己給他點茶,這不是欺負人嗎?他欺負人,又怎麽能怪自己把他往懷裏想。
顧錦沅的手落在案幾以下,用左手輕輕地揉捏著右邊的手腕。
那手腕剛才被他抓住,如今還殘留著燙人的觸感和痛意。
他那手看著整齊好看,如上等好玉雕刻一般,沒想到竟然這麽大力氣,並不會比在外麵野慣了的阿蒙力氣小。
“你是不是認為孤對你圖謀不軌?”太子突然開口,語調清冷,語音嘲諷。
“沒有……”顧錦沅覺得,自己才不會說真話呢,傻子才會在一國儲君麵前承認這個。
“天天說假話是不是很舒服?”太子抬手,修長有力的手取了一碟研製好的茶末,淡聲問道。
“……有。”顧錦沅改口,隻好這麽道。
行,她承認自己是傻子。
“孤雖未必是君子,但你定是小人。” 說著這話的時候,研磨精細的茶末被放入茶盞之中,茶末雪白,黑釉瓷茶盞在白色霧氣中閃著剔透的光。
“太子自然是君子,臣女不才,隻能當小人了。”顧錦沅忙這麽道。
“言不由衷。”太子一手用銀鑷子夾住湯瓶來注水,一手拿著湯匙攪拌調膏,湯汁緩慢傾注而下,太子的手輕輕攪拌,那茶末調製的猶如濃膏油一般,燦然泛出鮮白色,大有疏星皎月之意。
這一套動作由他做來,卻是行雲流水一般,優雅從容。
顧錦沅的目光從他的手往上移。
暗影浮動,茶香四溢,在那氤氳的熱氣中,她看到他那雙工筆畫都難以描繪的清雋眉眼,此時那眉眼安靜地垂下,麵容平靜無波,墨眸專注地凝視著那茶盞,竟看著仿佛人畜無害。
不過顧錦沅知道,這個人,心思很深,深到她怎麽也看不透。
她看不透的人並不多。
但是眼前這一位,隨意地坐在那裏,卻自有尊貴淡泊的氣蘊。
她甚至覺得,茶室的氣息都停止流動,周圍的一切凝滯了,她呼吸都變得艱難。
“太子教訓得是。”顧錦沅低首,恭敬溫順。
這話說出後,太子長睫輕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顧錦沅感覺到了,抿唇,沒吭聲。
太子突然發出一聲嗤笑,那聲嗤笑清冷幽沉,意味未明。
顧錦沅覺得,也許自己今天錯了,她太自作聰明了,她就不該來這茶室,不敢正麵對上這位太子殿下。
無論是氣勢,還是身份,她都注定處於劣勢。
她為什麽要去招惹這樣一個人呢?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太子突然這麽道。
“嗯?”她知道自己又被他嘲諷了,不過她實在不明白,她得罪過他嗎?
何至於如此。
“給。”太子卻沒再說什麽,而是將他已經點好的茶推到了她麵前。
顧錦沅有些疑惑地看著他,這是什麽意思,讓她喝?
在她被他教訓譴責了一番後,要給她喝他親手點出來的茶。
“不喝?”
男子清雋的眉微微挑起,眸中依然平靜無波,但是顧錦沅卻在那兩個字中感覺到了隱隱的不悅。
她隻好道:“多謝太子賜茶。”
說著間,恭敬地端起那茶來,仔細品嚐。
她並不太懂品茶,隴西那種苦寒之地,沒有什麽像樣的茶具來品茶,她也沒有那樣的閑情逸致。
她品了一口後,就覺得不對勁了。
好苦。
在那熱氣中抬眸看過去,卻見太子幽深難辨的眸子正凝著她。
她隻好再次品了一口,還是苦。
“滋味如何?”
“苦。”
“這就對了。”
聽得這話,顧錦沅品茶的動作停了下來,她咬唇,凝著他。
這一次她真得確信了,他一定是和自己有什麽仇,要不然何至於如此作弄自己?
“這是無歸葉,前味苦,後味甘。”太子淡聲這麽道。
“可是我沒有嚐到甘,隻有苦。”顧錦沅有些不甘心地瞪著他,這麽說。
但是就在她話音落的時候,口中那苦澀的味道,隱隱在舌尖醞出一絲絲的甘來,她以為自己錯會了,再仔細地品,那茶香自舌尖處蔓延,甘甜浮出,一時之間五髒六腑被熨帖得妥妥當當,渾身舒爽,竟是前所未有之滋味。
顧錦沅這才恍然,明白什麽是前味苦,後味甘。
她凝著太子,太子雙眸沉靜,麵上無波,依然是那個讓人看不懂的太子。
但她因了剛才那絲誤解,倒是多少心存愧疚:“是臣女誤會了太子,多謝太子賜茶。”
太子輕哼一聲,不置可否。
顧錦沅想想這事,也覺得自己好笑,便道:“是臣女愚昧,自隴西貧寒之處而來,不曾有什麽見識,不知太子的茶是上等好茶。”
太子瞥她一眼:“你學會了嗎?”
顧錦沅:“學什麽?”
太子:“孤是要你為孤點茶的,適才孤親自點茶,難道你不曾用心揣摩,學習點茶?”
顧錦沅:“……”
她深吸口氣,努力地想了想,她確實沒有注意。
當他點茶的時候,她是在想太子這樣的人就算點茶都是如此從容尊貴,還在想著這個太子到底存著什麽心思,但是唯獨沒去想點茶應該怎麽點。
她默了片刻,想著該怎麽回他。
他卻突然話鋒一轉:“剛才你去豐益樓做什麽?”
顧錦沅隻好恭敬地回道:“回太子,是因為想起臣女的外祖母來,外祖母在的時候,曾經憶往日,提起來豐益樓的點心,說是味道極好,念念不忘,臣女如今有機會回來燕京城,自是想著替祖母品嚐一番。”
太子聽她這麽說,抬眸凝著她。
她穿著一身略顯尋常的鵝黃繡錦掐絲裳,鬢邊隻簡單斜插了一隻綠寶石簪,衣著儉樸,但勝在年輕。
堪堪十五歲的小姑娘,其實形容間還透著稚嫩,肌膚猶如堆雪一般瑩潤剔透,仿佛隱隱蒙著珍珠般的粉光,眉眼是無可挑剔的秀氣,冰姿雪魄都覺不及她之半分。
其實想想,上輩子他最初見到她的時候,也是差不多這個年紀吧。
那個時候他還太過倨傲,便是覺得這女子容貌實在不俗,卻也不會因了這個便刻意多看她一眼。
及到後來,當他終於知道她這個人,也知道她這個人性子時,她卻對他疏冷得很。
隻是他自己怕是也沒想到,在經曆了那一世刻骨的絕望和淒冷後,他還能重新坐在這茶室,在那嫋嫋茶香之中,為她親手點上一盞茶,一盞她曾經為他點過的無歸葉。
他盯著她,看著諸事不知的小姑娘睫毛輕顫,看著她眸間對他那最初的防備,他收回了眸光。
她的外祖母,他是知道的。
那是曾經嘉安長公主唯一的女兒,也是之前因為朝中巨變而被牽連的犯人,被流放到了隴西苦寒之地,臨死不得返。
他抬手,輕輕敲了一下旁邊的一個木扶手。
顧錦沅顯然是不懂,好奇地看著他,眼神竟是懵懂疑惑的。
他突然就想笑。
他想,上輩子的她,最開始也是這樣的吧,隻是他沒見過而已。
顧錦沅抿唇,輕聲說道:“太子笑什麽?”
他挑眉:“孤笑過嗎?”
顧錦沅看了他一眼,隻好認真地道:“太子看著沒笑,其實笑了。”
太子:“何解?”
顧錦沅:“太子的眼睛在笑。”
太子聽著這個,微怔。
這倒是素來知道的,她擅查人心。
顧錦沅見太子聽了這話後,便突然不說話了,越發納悶。
她覺得太子是一個謎,怎麽都看不懂的謎,而且是一個變幻莫測的謎。
時而冷漠,時而鋒利,時而溫和,又時而遙遠。
這樣的一個人,他到底為什麽把自己引到茶室裏來,又到底要做什麽?
顧錦沅雖然知道自己容貌出眾,也知道太子和自己年紀正相當,但卻絲毫沒有往男女之情上想,她總覺得,不是那樣的。
她看不透太子,但多少知道,這樣的一個人,行事必是不擇手段的,性情必是寡情薄義,這樣的太子,必不是那種對會為了男女之事而這麽大費周章的人。
既然看不夠,顧錦沅也就不掙紮了,她垂下眸子,安靜地等著。
她想,就算他抱有再高深莫測的心思,也總有露出底牌的那一刻,她既然猜不透,也什麽都做不得,隻能是靜觀其變了。
反正,除了這俗世所謂的容貌以及一個寧國公府嫡小姐的虛榮外,她幾乎一無所有。
正這麽胡思亂想著,就聽得外麵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很輕,但卻可以感覺到,是走向這處茶室的。
之後,腳步聲便停了下來。
“進來。”太子淡聲命道。
於是茶室的門被推開了,進來的竟然不是一個,而是一行人,都是女子,穿著絲衣薄履,她們手裏都端著一個托盤,進來後,依序將托盤中的白瓷小盤放在了茶室中的案幾上。
進來了大概有十幾個女子,但是竟然井然有序,並不會有絲毫的混亂感,且沒有任何噪雜感。
很快,這些女子依序退出,門被關上,屋子裏重新恢複了安靜。
“嚐。”太子的言語簡潔,隻有一個字。
顧錦沅看過去,隻見茶桌上,已經擺滿了白瓷小碟子,每一個小碟子上都是一樣精致動人的小點心。
和她今日在豐益樓看到的一樣,隻是看著更精致,更新鮮,味道也仿佛更為動人。
“你不是要代你外祖母品嚐豐益樓的點心嗎?”
“是。”顧錦沅低首:“謝太子賞。”
隻是心裏卻更加疑惑,她本來已經買好了的,馬上就要吃到嘴裏了,卻被他給引到了這裏,一口沒吃成,現在他又給她送來這麽多讓她吃,是何居心?
但心裏再多疑惑,顧錦沅還是低頭嚐了那點心。
一入口時,卻是驚豔在舌尖。
外麵酥,裏麵軟,入口即化,那味道真是絕好,是她這輩子從未品嚐過的滋味。
也怪不得外祖母臨死都念念不忘了。
顧錦沅嚐了幾口後,抬眸,卻見太子正凝著自己看。
她有些羞愧。
她便是再無顧忌,也是一個姑娘家,吃著東西被一個男子這麽看著,總是不好,然而他顯然沒有要回避的意思,他也沒有不讓她吃的意思。
她隻好禮貌地道:“太子要不要嚐嚐?”
太子:“好。”
顧錦沅始料未及,她真得隻是意思性地禮貌下。
不過既然他這麽說了,她隻好拿起旁邊的銀箸,為他取了一塊,奉在他麵前,恭敬地道:“太子,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