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玉露凋傷楓樹林,寒意漸濃。
自打上次從宮中回府,魏王妃整個人總是蔫蔫的,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樣子,我一度以為她在宮裏被誰下了毒,遂有些擔憂地詢問雲起此事,但雲起近日實在忙亂不堪,國喪之事,新帝登基,他一步一步都得走得妥妥當當,位極人臣,當盡臣子的本分。
他似乎有心想解釋給我,卻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隻笑道:“無礙。”
很顯然,這句“無礙”算得上是十分敷衍了,但恐怕真正的緣由實在不便告訴我,我便也沒有再問過。
我猜,魏王妃大概隻是吵架沒吵過闌妃娘娘的緣故才不開心的吧。不過依著魏王妃藏不住心事的性子,怕是過不了幾天便會向我吐訴心腸。
果真,在一個濃霧茫茫的早晨,我正像往常一樣坐在湖心亭,琢磨著怎麽趁桃子不注意倒掉碗中的藥汁,魏王妃梨花帶雨地前來,一把將我摟住,嘴裏含糊道:“小筠兒,對不起。”
我身子一僵,想著莫不是府上入不敷出要將我賣掉的意思,還未待我轉過神來,便有一個著宮廷服白麵太監模樣的人向我做出了“請”的姿勢,方才我隻顧著看哭哭啼啼的魏王妃,倒沒注意她身後還跟著一人。
直至此刻,我被人帶著穿過巍峨的宮牆,穿過禦花園的小道,“翊坤宮”三個大字赫赫然映在眼前的時候,我依然愣著神無法思考。
見我停下腳步,白麵太監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溫聲提醒:“葉姑娘,太後已恭候多時。”
我歉意地點了點頭,趕緊跟在他後麵進了宮殿。
這感覺,實在太詭異了。
太後是雍王……哦不對,現在應該說是新帝,太後是新帝的母妃,也就是闌妃娘娘,可她實在與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此時為何單獨召我進宮?難道說她吵架沒吵過魏王妃,氣不過故而拿我出氣?不對啊,按理說不應該找雲起才更解氣嗎。
正當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白玉台階上方傳來一道說不上威嚴但也不溫熱的聲音:“你可知道,哀家為何宣你進宮?”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入耳的聲音冰冰涼涼,冷冷清清,是上位者的姿態。
我低著頭在心裏大膽誹謗,我咋個知道,難不成因為你閑得發慌,所以想要殺我玩玩。但嘴上還是恭敬地回道:“民女愚鈍。”
她扶著眼角輕輕地笑了一聲,我用餘光掃了一眼坐在高位上的女子,頓時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披羅衣之璀璨,珥瑤碧之華琚,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我頓時覺得我人生的前十八年有點誤解“雍容華貴”真正的意思了,我甚至覺得,那首“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是為她所寫。
想著想著,我便有些大膽地直視她的容顏,她臉上的膚色泛著微粉,明明美到極致,可不知怎的我腦子裏突然就浮現出魏王妃那句“她就是一隻珠粉戴飾的圓潤的豬”,便一下子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等我意識到自己愚蠢的舉動驚恐地望向上方時,她卻並沒有因我的大不敬之罪動怒,隻好奇地微微探著頭看著我,似乎在等我開口解釋方才的行為。
我堪堪呼出一口氣來,複而又尷尬至極,總不能說“你長得像一隻粉紅色的豬吧”,那真是有十條命也不夠五馬分屍的。
太後見我不語,似乎也覺得自己方才端莊過了頭,便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圍,她撚了撚手指輕笑道:“你也不必拘謹,都是要做哀家兒媳的人了,哪有這麽生分的,快走近些讓哀家好生瞧瞧。”
等等!
我大驚,一股熱流竄上心頭,頓時也顧不得禮儀什麽的,趕緊擺手道:“不是不是,我要嫁的人是雲起。”
不是雍王啊!不對……不是皇上啊!
雖然我急聲說明有可能是她搞錯了情況,可是誰來解釋一下,她為什麽還在笑。
實在太可怕了,雲起,你在哪裏啊,我好害怕,為什麽那個美麗的女人笑得那麽開心,她是不是有什麽怪癖之類的,就喜歡看別人六神無主驚慌失措的樣子。
我真是欲哭無淚,想著要不要以死相諫。
待她終於笑夠了,才朝我招了招手道:“方才,我說的也是雲起啊。”
太後一向端莊賢淑,乃國之禮儀典範,竟然剛剛用了“我”這個稱呼!等等……這個好像不是重點。
於是我更加迷茫了,張大嘴巴望向她。
太後理了理衣擺,輕快道:“此前聽聞雲起心悅一位女子,有趣得緊,如今一見,果真如此,你這些能逗人樂的表情都是怎麽做出來的?”
我甚是無語,她此般噎人的樣子,真是像極了欠揍的雲起。
不對!像雲起嗎?還是……
有一個念頭突然在我腦海裏炸裂開來,我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這個人。
難道說……
宸妃閨名喚若然,姐姐魏王妃閨名如然,以前我盡以為魏王夫婦給雲起取小名“然兒”是因為懷念已逝去的宸妃,現在想來也許隻是隨了魏王妃的名諱取的昵稱而已。
當初在嶺南的時候,我成了傻子小兮,雍王便也未曾防著我,一次無意聽他給雲起說,闌妃讓他打小便帶著一塊刻著“若”字的玉佩,不可為外人視之,也從不允許他取下來,說是可護他一生平安,想必這才是真正懷念宸妃的用意。
還有魏王妃,雖然平素裏看起來一副看不慣闌妃的樣子,但她向來是個大度的人,斷不會單單因為幼時的誤會懷恨至今,以至於每次提起闌妃,她都要罵上一番。細細想來,魏王妃應是偶然得知了雲起和雍王真正的身份,又不得找人言說,憋在心裏又不痛快,才屢屢不爽於這個在背後操控一切的人,曾經的闌妃娘娘,當今高高在上的太後。
端坐在位上的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也不藏著掖著,臉上依然保持著不變的笑容:“真是個聰明的姑娘,不愧是穆千山那個狡猾的老東西帶出來的徒弟,沒錯,二十年前那個本應該隨著宸妃姐姐葬身火海的三皇子,不是雲起,而是當今聖上。”她頓了頓,又道:“雲起,是我懷胎十月所生,真正的二皇子。”
原來如此,其實我早該明白,隻是這個事實……當真是……
“你也覺得不可思議吧,人人都覺得不可置信,包括那兩個孩子,若不是前不久謠言四起,這個隻有我與魏王妃知曉的秘密,本是打算百年過後,與我一起長眠於皇陵的。但謠言著實可怕,我與魏王妃商議後,決定還是告知他們真相,雲起與新帝自小同求學於國子監,一起舞文習武,曉談治國之誌,將是他帝王之路上不可多得的賢士。思慮此,才鼓起勇氣說出二十年前的真相,萬望,他們二人莫起了隔閡才是啊。”
謠言,說的是“三皇子乃天命所歸”。
那道謠言確實令人生畏,生在平常百姓家不甚覺得,但自古君心難測,在位者即使再怎麽清明,也有迷失心智的時候,我一直不敢想象當今聖上若真信了謠言,與雲起離心離德將會怎樣,一步錯,步步錯,結果必是生靈塗炭。
高高在上的女子抬起盈盈手臂,一旁的侍女利落地上前扶她起身,托起鳳披後擺,她緩緩從大殿的台階上走下,我忽然覺得“太後”這個身份真是叫老她了,一顰一笑,明豔動人,說是二十出頭也不為過。
她停在雕花木窗柩邊上,順著梨木窗格望向屋外人寰處。
薄霧濃雲,不見草木,不見長安。
我大概猜出來,她要開始講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