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夜裏。
雲起伏於書案,手握著筆眉目緊湊,看這架勢像是要秉燭達旦的意思。這陣子他忙於整頓蘇、益兩地的軍隊,又要找一個合理的由頭號召十八方諸侯齊力討伐聖上,這的確是一件相當難的事情,因為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會被定為謀逆之罪,然後被迫“名垂青史”。
我輕手輕腳挪到他身後,看他搖頭晃腦嘴裏還念念有詞,往前一湊疑惑道:“你在幹什麽?”
“背誦《出師表》。”
“……”這是什麽新的緩解壓力的方式嗎?
雲起見我一臉迷茫,解釋道:“學習一下如何命令別人還能讓人覺得我很謙虛,咳,謙虛一直是我的弱項。”
“……”你這倒是說了個大實話。
第二日,雲起向十八方諸侯各發了一封密信,我悄咩咩瞄了一眼,嘴角忍不住抽抽了幾下,事實證明雲起的抄襲能力一點也不亞於我,信裏是這麽說的:
今奸佞之臣蒙蔽陛下欲行陰獄之事,天下亂象已出,又逢亂臣賊子蠱惑奕王,王年幼輕信,欲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各諸侯王深蒙先帝厚戴,理當行忠誌之事,以光先帝遺德。
雍王受任於大亂之際,奉天命而伐之。珩自知人微望輕,不敢聞達於諸侯,然危難之際,惶恐借先帝聖德,托眾卿號令三軍,隨雍王攘除奸凶,興複盛世。
珩不勝感激,自當身先士卒。
我撫了撫鬢角,如此卑躬自謙的言語也著實是為難雲起了。
雖說雲起把諸葛孔明的《出師表》改了改抄上去,但他這一番言論說的確實巧妙,首先把聖上與七皇子的罪行摘得遠遠的,單從雍王來說,自家爹跟弟弟被人利用了,他自己沒辦法也隻能硬扛著收拾爛攤子,又說你們這些諸侯曾經都是受恩於先帝的,現在要是不回報一下那就是對不住先帝的聖德,所以你們都乖乖地跟著雍王來打壞人守護江山吧。
事實證明,雲起背了一整晚的《出師表》還是十分有必要的,其中有十方諸侯王立即回信義正言辭又慷慨激昂地說,一定跟著雍王幹!簡直跟打了雞血似的,十分亢奮。
於是雲起更加忙了。
我們很少見麵,偶爾碰見了也是像沒事人似的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明明各自心裏都藏著許多心事兒,但誰都沒說出口,況且我也實實不好意思在這個緊要關頭去跟他掰扯一些兒女私情的問題,顯得十分沒有胸懷,咳,我自認為自己還是挺深明大義的。
但有些事情不說並不代表它就不存在,最近身子越發不好,我意識到我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但剩下的日子實在不想蹉跎在這裏,我想出去走走看看,當然最好能死在外頭,程叔師父他們或許永遠以為我活在世上的某個角落裏,這總比看著我死好讓人接受一些,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情。
於是一個霧氣將將散開的淩晨,我離家出走了。
說離家出走有點言過其實了,我之前還是跟雲起提到過一兩句的,當時桃子向他告狀我偷偷把藥倒在海棠樹下的事,他專門過來監視我喝藥,我一口飲下濃濃一碗讓人反胃的黑汁湯藥,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叫住他說,我想出去散散心。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
我想,我們的確跟以前不大一樣了。
行至豫王府門口時,突然背後傳來幽怨的女聲,此時天並未大亮,我嚇得摟緊包袱渾身發顫,難道說人之將死是比較容易招鬼的嗎?
平複片刻,我壯著膽子轉過頭來看向我身後的白衣女子,原來是沈秋磬,這是我墜崖後第一次見到她。
“你要離開?”
我微微點頭。
“要去哪裏,何時回來?”她的語氣裏竟然有一絲質問的味道,這讓我好生愣了一會兒。
我雖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變得很不禮貌,但還是耐著性子朝她一笑,眨眼道:“去外麵看看,歸期未定。”
“葉梓汐,你竟薄涼至此!”
“……”她突然提高聲音嚇了我一大跳,我趕緊往後退了兩步。沈秋磬一貫溫潤柔和,我從未見過她如此神情模樣,不過聽聞近日街上出現了幾隻見人就撓的野花貓,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不小心被貓給撓了才導致性情大變。
她忽而望著天際發笑,忽而又緊盯著我抿嘴不說話。
真是莫名其妙,她該會不是舍不得我吧……
我思慮片刻,正打算悄無聲息地猶如一陣風一樣離去,卻聽到她緩緩開口:“你可知道,打幼時起,我便心悅雲起。將那人小心翼翼地置於心案,拓了烙印,總望著他好,盼著他幸,舍不得他遭一丁點罪過。可世事當真可悲,他不愛我便罷,我隻當此生福薄,卻不成想,他寧願把一顆真心叫你踐踏了去也不願看我一眼。”
她像是初冬的霜打了的梅花,傲然又楚楚動人,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我。我雖百思不得其解,但大抵還是能看出她希望我接話的眼神,遂溫吞道:“那個,你好厲害。”
隻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數十年初心不改,著實厲害。
她沒理會我,嗤笑道:“我當真從沒見過你這麽鐵石心腸的人,雲起當初萬萬不該隨你跳了那湯山的崖,救了你又如何……當日墜崖他身上處處是傷又跌落寒潭裏,因為要給你尋藥顧不得醫治,三日未食,直至暈倒在你的榻前,醫者才得以為他診治……你以為如今落下病根的人隻有你麽,還真是好笑。”
等等,什、什麽……雲起墜崖?
我心裏一沉,耳朵嗡嗡作響,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倒退了幾步,扶著身後的大樹幹才堪堪穩住,不知道是不是病了的緣故我的指節十分煞白,自言自語道:“我不知道……”
她冷笑道:“不知道什麽?他落崖重傷?還是因你三番五次暈厥?那現在知道了心裏滋味如何,如今說走就走,一副自己受了多大委屈的模樣,你憑什麽……憑什麽要如此糟踐他!”
我真的不知道,那時我還未掉下崖底便失去了意識……雲起他,竟然隨我一同落崖了?他明明還是以前那般不可一世的模樣,哪裏有半分受過傷的樣子,我從來都沒有留意過……
風亂舞,不知亂了誰的心緒,我用手捂住臉蹲在地上,淚水從眼角處滲了出來。
我這個人,當真是糟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