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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一日午後,我正坐在院中曬著太陽,伴著卿雪曬草藥的窸窸窣窣聲打著瞌睡,遠處突然傳來飛快地腳步聲,氣喘籲籲停在我麵前的大樹下,又似乎怕打擾到我休息便沒有靠近。


  我抬眼朝他招了招手,少年興衝衝地跑到我跟前,俊俏的臉上盡是笑意:“阿姐。”


  曬草藥的沙沙聲一頓,卿雪走上前來盯著那人看了半晌,不可思議道:“陳生?怎麽可能……那日刑場上他不是……”


  我莞爾一笑,救下陳生,是我此生做過最任性的事。


  猶記當時師父痛心疾首,說我平日裏掏鳥窩劫劫鳥蛋就罷了,現在竟然連劫囚犯的心思都敢有,真是大逆不道。我飛去了近百封書信苦苦央求,師父這才答應來長安城一趟冒險救了陳生,隨後便帶著他一路南下,後安身瞿如穀了。


  卿雪聽後,好看的睫毛眨了眨,似是很高興,摸了摸陳生的頭。


  “阿姐,穆先生半月前就說你要回來,怎麽耽擱了這麽久?”


  陳生現在幼稚得緊,我實實不好意思告訴他我在楊柳煙花的揚州遊玩了許久才回來,否則他又要跟師父一起說我薄情寡淡了。我看他身上還背著個竹筐子像是剛從外麵回來,便問道:“你這幾日不在瞿如穀中嗎?”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背著個大筐,趕緊卸下來放在石桌上,點了點頭:“嗯,隨幾位師兄去湯山采藥了。”說罷抱起竹筐走到我跟前獻寶似的,把一筐子看起來跟雜草無異的草藥呼啦呼啦倒了一院子,見我沒什麽反應,又委屈巴巴地看著卿雪。


  卿雪笑道:“你真是了不起,竟采了這麽多,雪姐姐幫你曬吧。”陳生聽後,開心地一溜煙兒跑了出去,吵著要去同師兄們一起采摘蓮蓬,說晚點再過來。


  卿雪看著哼著曲兒的少年背影,轉過頭來開心地笑道:“那時陳生一心求死,覺得死了才是解脫,你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如今看到他活得這麽好,我真替他高興,梓汐,是真的很高興。”


  我能明白,她的高興裏,其實有一部分原因來自於她在陳生的軌跡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們原本都是戴著枷鎖的人,一不小心找到了存在於世的意義,於是拚命地掙脫出來,遇見了更好的自己。


  梅骨錚錚,花瓣落地,碾作成泥。


  雖說死後再回來前世走一遭,能清清楚楚看到我生時的一切,但實則我的魂魄一直都在這方虛境中從未離開過,衝不破,察無色,冷冷寂寂的,從初入長安城至此時,幾近一載的時光裏,那麽多人來來回回與我擦肩而過,我經常恍恍惚惚地以為自己還活著。


  隻是有時候我站在長安城的街頭,當前世那個真真實實活著的我偶爾從我現在的魂魄中穿過時,我才能真真切切地感知到,原來我已經死了。


  這些日子唯一能讓我覺得自己還存在在這天地間的,是梅骨冰傘上的朵朵梅香。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連梅骨冰傘都比我更加有生命的存在感。現如今冬意漸濃,梅花開得愈加清冽動人,而我的確連一把傘都不如,因為我完全感覺不到冷,這麽想想真是好挫敗啊。大白說的對,關於我生前這生生塵世,我隻有看的資格……唉,這難道真的不是在作踐我嗎?我剛要詛咒一下大白,要不是他當初不懷好意地讓我抽什麽大獎,我也不用在這兒跟前世過不去,說不定我現在已轉世投胎做了那“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主角——老子。


  但又一想,上天確實已經算是厚待我了。


  我撐著一把梅骨冰傘,在瞿如穀小院裏肆意晃蕩,其實這麽說有些誇張,實際上我隻能在我還活著的時候的可視範圍內活動,也就是說我僅僅隻能跟著活著時候的我,“她”去哪兒我就得去哪,否則我什麽也看不到,剛開始我意識到這一點時甚是沮喪,本以為再回來時便可以天南地北胡亂闖蕩,再逛逛春風一度小宦館什麽的,畢竟我隻是一縷魂魄旁人又看不見,可事實上,我隻是又沿著生前的印跡走了一遭,回過來看了一遍我的平生,哪也去不了。


  不得不說,大白給的東西都是破爛玩意兒。


  瞿如穀小院裏。


  那時我捧著書讀到“才見嶺頭雲似蓋,已驚岩下雪如塵”,幻想著雲起來接我的那天,天上一定飄著鵝毛大雪,雪盡馬蹄輕,千裏暮雲平,他身騎一匹駿馬,神情清冷,披著黑色深羽狐裘大氅,從雪的盡頭緩緩而來。但是師父提醒我,嶺南是下不出來鵝毛大雪的,什麽毛大雪都下不出來。


  這使我頗為沮喪,果然話本子裏的情節都是騙人的。


  卿雪伴著梅雪踏香,跟著師父潛心習醫,挑燈苦讀,與那進京趕考的瘋狂書生並無什麽差異,但好在她自己也樂在其中。好笑的是,言清的表現就顯得十分不正常了,每日必在卿雪肉眼可見的地方向師父請教問題一二,也不見調戲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和大肚子婦女,而是經常在卿雪住的院外的黃花風鈴木下吟詩誦讀。


  有一次我路過,聽到他正在讀《詩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攜臧。”突然就想到我的伊人,他在遙遠的另一方,雄姿英發,馳騁疆場。終有一日,他會不辭冰雪,山一程,水一程,奔赴前來。


  我盤著腿坐在黃花風鈴木樹下的石桌上,問言清:“如果你喜歡的女子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你們中間隔著萬水千山,途中風波險惡,荊棘滿地,你還會不會披荊斬棘地去找她?”


  言清指了指卿雪的寢院,無辜道:“沒有風波險惡,也沒有荊棘滿地,她明明就在這裏啊。”


  “……”


  實在是溝通有障礙,罷了,我不能指望言清的腦子能有“如果”這種思維,遂調侃道就算沒有風波和荊棘他也照樣不敢向卿雪表明心跡,他吃癟地說不出話來,我又唬他說卿雪武功一等一的好,殺人從不眨眼,他要是敢做對卿雪無禮又或是對不起她的事,就等著赴死吧。言清哭喪著臉問我現在知難而退還來得及否,我眯著眼沒有說話,他撩起衣袍半跪在地上抬頭望天,猶如一個死士:“上邪!若我不是為情而生,那就讓我為情而死吧。”


  這時卿雪帶陳生采了一筐子草藥從外麵回來,一頭霧水又有些擔心道:“言公子莫不是生病了吧?”


  陳生摸摸腦袋認真地猜測:“約莫是的。穀主未曾有過這種病症,想必還在初發階段,肯定有藥可醫的。”


  言清的臉紅一陣青一陣,我實實忍不住,笑得在石桌上直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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