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路南下,行至揚州時陰雨連綿,我與卿雪停下打算歇幾日再走。
此處真不愧為煙波仙境江南。畫船聽雨眠,兩岸人家笑語染青簷,卿雪稀奇地靠在亭中木欄杆上看江中雨景,我無事在兩岸屋簷下打轉兒,忽見酒旗在風外隨雨飄揚,遠處木蘭舟上珠簾微卷,突然有一個聲音猝不及防地出現在腦海:“你可以叫我然兒哥哥。”
這聲音於我記憶中實在太過於遙遠,我使出渾身解數去想,一些記憶才得以模糊顯現。
想來……十歲那年,我隨程叔出遠門途徑揚州時,天兒也是幾日煙雨未歇,程叔怕我在客棧裏久了會發黴,顯得不太吉利,遂將我拎出來遊船賞湖。我跟在程叔後頭拽著他的袖口打瞌睡,行至沿岸酒家處,迷迷糊糊見對麵雨霧裏走來一個少年,穿著與模樣都記不大清楚了,隻隱約記得他上前與程叔打招呼說:“見過程先生,真巧在此碰上。近日我得家父應允,特來江南遊曆一番。不知程先生近日可好?”程叔當時的反應我倒是還稍微有些印象的,這倒不是因為我們叔侄感情深厚,而是他露出了千年難得一遇的笑容,嚇得我一個機靈醒了過來。
他樂道:“好好好,幾年未見小侄倒是是長大了不少,瞧這相貌堂堂……家中一切尚好?”那少年點頭,兩人繼續寒暄。
我瞧著沒勁兒,準備接著眯眼約周公,不料程叔一把拽過我,咳嗽了兩聲。這是暗示我要與陌生人打招呼的意思,如果咳嗽三聲的話,就是注意言談舉止,比如宴請桌上不準我大口吃飯。我趕緊上前一步道:“啊,少年你好。”
“……”
其實我本來想說“見過公子”,可他約莫也就十二三歲的模樣,我實在是叫不出口。記憶中那少年嘴角勾出一抹讓我認為是不明不白的笑,定定將我打量了幾眼,道:“你可以叫我然兒哥哥。”我心說,你怎麽不叫我筠兒姐姐。
遠處佳人歌聲繚繞,將我思緒扯回,忽覺有些好笑又有趣,想要想起更多的來卻是什麽都記不起,隻覺那少年朦朧的臉部輪廓與雲起有幾分相似,但因我那段記憶裏的少年模樣太過於模糊,實在不敢確定那人是不是雲起……
於是我修書一封很是委婉地詢問他我們很久以前是否在揚州之地見過,雲起回了我三個大字:並沒有。我盯著那封信琢磨了許久,最後得出了一個“那場景原來隻是我做的一場夢罷了”的結論。
江南煙波,陰雨綿綿。這日我走在大街上,很意外地遇見了一個人,南詔國最有名的那位蠱師。我從未聽過他的名諱,也未曾見過他的畫像,識得他完全是因為……他在衣襟上繡了一行字:南詔最有名的蠱師。
我看向他掛在腰間大大小小的蠱盒,一時竟不知如何上前搭訕。當初他隨舒嘉公主以及國師一起前來朝貢,我還遺憾自己未能見到他,不曾想會有天大的緣分竟然在此碰了個正麵。
不過我一想到雲起命人剃光了舒嘉公主三千秀發的事情,就變得有些尷尬且慚愧。最後,我隨便找了個理由用雲起給我的盤纏請南詔蠱師吃了一頓天府燒鵝,順便詢問了舒嘉公主近日的狀況,好在他似乎並不知道舒嘉公主已經變成禿子的事情,這令我頗為高興。
南詔蠱師大口吃著燒鵝冒著眼淚花不勝感激,表示泱泱大國的食物果真都叫人如此欲罷不能,嘴裏念叨著烏拉拉此生無憾了。
我咽下一口小酥肉,豎起拇指十分違心道:“烏拉拉,好名字。”
烏拉拉甚為驕傲地告訴我,他出生那日百隻蠱蟲齊齊排成一列,抬頭呈迎接姿勢仰望天際,族長們認為這是一代天賜蠱師的降世征兆,啟明連夜地給他取了個名字,烏拉拉。他從小便被當成蠱師培養,最後竟真的應了天兆,成了南詔最有名的蠱師。
我舀了一勺蛋花清粥放在嘴裏,想著這世人果真大都如此,總信什麽征兆啊天降祥瑞啊之類的,不僅十分不科學,而且完全搞反了邏輯關係。試想一下,如果我從小也被那樣子培養若幹年,那麽想不成為蠱師都難。這絕不是因為征兆注定了我能成為蠱師,而是我努力成為了蠱師之後,人們才會覺得我天生就應該是蠱師。就好比我若從小習武,有一日終成江湖第一俠客,那麽人們便會認為我天生根骨極佳,是武學奇才,而如果我沒有練武而是長在書香門第,整日裏鑽研古今文學字畫,那我若中了狀元便會妥妥地被認為是文曲星下凡。
其實說到底,誰天生都沒有注定是做什麽的奇才,隻是後天付出了許多,便成為了那個想要成為的人罷了。
烏拉拉與我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覺得我說的十分在理,並強烈要求我不要推辭他送我蠱蟲的好意。
原本我就覺得南詔的蠱術十分有趣,自然一一應下。烏拉拉擇了一良日,鄭重地遞給我一個黑色的蠱罐,並讓我用南詔的手勢對著正南方向起誓,從蟲從皿,以毒攻毒,懲千般惡,治萬世疾。
雖然不大懂這麽做的意義在哪兒,但我很能理解到他們那個民族的信仰,一旦立下練蠱是為了治療世間疑難雜症的誓言,此生便絕不會用蠱做出害人的事情。
我好奇道:“那你的族人中,萬一還是有人用蠱術害人了呢?”
他似乎不大理解我的思維,自是認為既然都向著眾神立下誓言了,怎麽可能會做出爾反爾的事。不得不說,這真的是一個十分有信仰的民族。
不過烏拉拉剛驕傲地說出了“絕無此事”的話,又想起什麽似的,眉頭緊緊一皺,情緒變得有些不那麽囂張,低落道:“其實,是有一次例外的。”
約莫二十年前,烏拉拉有一個族人慕名來到長安遊曆,並結識了一位知己,欣喜之下便將自己養了十幾年的蠱蟲送與那位友人,此蠱名為雙生蠱,又叫雙生咒,原本是用來控製十惡之人心神的,由其中一人發出,施展在另一個人身上,被下蠱的人的神思會一直沉睡下去,而施蠱者會將自己的某種思想植入到他身體裏,待被下蠱之人醒來後便會以被植入後的思想活下去。
施展雙生蠱時,倘若被下蠱者原有的想法越執拗,要想將新的想法施加給他也就越難,如果施蠱者此時強行施蠱,自身便會被蠱蟲反噬而亡。
當初烏拉拉那位族人單純地想著此生能有一知己不容易,便將最寶貴的東西送給那人,誰知後來那雙生蠱竟然傳到皇宮裏麵去了,還被一位妃子利用想要加害於當今聖上。南詔國主聞言大驚,親自降尊來與聖上賠罪,這才平息了一場蓄勢待發的戰爭。
“一個妃子,為何要加害皇上?”我疑惑道。就算後宮風起雲湧,按說也不該波及到她們畢生所仰仗的夫君,而且還是站在權力頂端的那位。
烏拉拉更是不太明白此中因由,隻說道:“聽聞當時你們的皇上雷厲風行,立即命人一把大火燒了那名罪妃的宮殿,連人也活活燒死了。不過還有一種說法,是說那名宮妃自知有罪,便自己火燒宮殿畏罪而亡了。”
二十年前……火燒宮殿?我不禁大吃一驚,想到之前雲起給我講過這個後宮陳年舊事,原來竟是北辰宮那位。可她給聖上下雙生咒,不惜被蠱蟲反噬而亡為代價也要去改變的,究竟是皇上的什麽想法?當時雲起說,聽聞自打那妃子一把火將北辰宮燒成一片灰燼,自己跟剛生沒多久的三皇子也葬身火海之後,此事便成了宮中禁忌,無人敢提隻言片語。這讓我越發好奇地緊。
烏拉拉見我思緒亂飄,推了推我嚴肅道:“今日還是去吃天府燒鵝吧?”
“……”好吧。
幾日後雨過天晴,我與烏拉拉不舍地話別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