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被突如其來的雇主身份顫得五髒六腑都不大舒服,站在護城河邊上愣是做了上百個深呼吸才慢慢恢複了平靜。難怪當初下山時師父一臉無可奈何地模樣,原來隻是聖命難為罷了,可既然師父不說,我自是不會去問,何況此事已經作罷,他自有他的分寸。
午後,我正欲與念珪吃茶去,卻無意瞥見雲起不知何時來的,此時正在粥棚邊上與沈秋磬說些什麽話,歡聲笑語了一陣之後又遞給她一方帕子。我實在餓得慌,拉著作勢要去草叢偷聽別人講話的念珪趕緊離開。
樓閣雅座香氣四溢,我莫名其妙地唉聲歎氣了一會兒,心裏十分不是滋味兒。倒也實實在在不知道為什麽,大概是有些感春傷秋的情懷在作祟吧。
午後幾個時辰裏,我都沒有看見卿雪的人影兒,這讓我略有不安。這麽說好像有點奇怪,畢竟卿雪又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但她一直以來都安安靜靜地從不會像念珪那樣到處亂竄讓人找不見,擔心也是正常。相反,如果我幾個時辰都能瞧見念珪的人影兒,那我也會略有不安。
直到夜裏我用過晚膳準備就寢,才在竹間居院子裏見著卿雪。她蹲在一排靠院牆栽著的竹子外圍,雙手托著腮幫子不知在想什麽。
“梓汐,陪我說說話可好?”她轉頭衝我一笑,好看的眸子彎了彎。
今日的卿雪似乎不太一樣。
我點頭應下,跟著她飛身上了青瓦屋簷。夜色寂寥得叫人心疼,卿雪微微曲著雙腿把腦袋靠在膝蓋上,院裏的紫玲花欲謝了花瓣,搖搖欲墜地浮在枝丫,她抿著嘴一言不發。
就這麽坐了大半夜,久到我覺得花草蟲鳥都回去睡覺了,她這才動了動緩緩站起身子,單薄的身影被慘淡的月光照得越發蒼白,墨發三千,卻不及麵色半分苦澀,我看著這縷似要被風吹走的身影,張了張口,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夜風微涼,她突然指了指胸口的位置沉悶道:“我這裏好疼。”說著又脫了外裳,從中衣的夾縫裏拿出一枚精致的魚骨哨子,放在掌心裏細細端詳著。
十二年前。
一個寒秋之夜,她費勁地從被滅門的屍骨堆裏爬出來,抹了兩把臉頰上的血印子,定定的望著對麵的少年,不敢說話。他的嗓音裏略有稚氣卻似乎天生就帶有傲然尊貴之氣,用冰冰冷冷的語氣說著安慰人的話:“莫怕,這魚骨哨子送與你,隻要你吹響它,我便會趕來救你。”她點頭將魚骨哨子小心收好,一手上前緊緊地拽著他的衣角,那印著蝴蝶蘭的華裳下擺忽而變得鮮豔欲滴,她一愣神,又低頭朝手上看去,方看到沾滿鮮血的雙手弄髒了他一塵不染的白衣,頓時心生緊張,複急忙用指腹去擦那片血跡,卻不知鮮血愈染愈多,越擦越亂。
那少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雖神色未怒,卻始終沒如她願說一句“不礙事”,隻給了她一方蘭花帕讓她擦拭臉上的血跡。屍骨寒,生未還,少年抬頭看了一眼血泊中遍地橫屍,秀氣的眉頭緊湊,聲音似是能冰凍三尺湖水,憤然道,如此歹毒枉生為人的東西,掘地三尺也定要削其骨肉。她也聽不懂少年說了什麽,隻認認真真擦幹淨手上的汙穢,又忍不住去拽他的衣服,似乎又怕他生氣,因此手停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少年突然被她這一舉動惹得有些好笑,神色微微舒展開來,朝地上的小女孩伸出一隻白皙的手道:“你想報答救命之恩?”小女孩急忙把手附了上來,睜大眼睛重重點頭。他難得一笑,融了萬裏冰雪,轉過身道:“從此,你便是我的暗衛了。”
從此,你便是我的暗衛了。
天上地下,這句話,成了卿雪此生唯一的信仰。
魚骨哨子在月光下微微發亮,卿雪輕輕將它握在掌心,聲音輕得像風都能劃破一樣:“我騙了眾人,也騙過了自己,我知道他終會有妻妾,以為不在乎,可惜原來都是假象。我怎麽能不知,從他向我伸手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萬劫不複了。可是……”她立在屋簷邊緣,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今日的她確實與往日不同。她望了望遠處,聲音哽咽道:“可是……我再傻,也是會心疼的啊。人心都是肉長的,看他與他的發妻同榻共眠,攜手白頭,我怎麽能受得住這個……受不住的啊,梓汐,你說我是不是在自討苦吃?”隨後一顆晶瑩的淚珠滾燙落下,砸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她微微顫抖著蹲下身子,手裏緊緊地攥著那枚哨子,啜泣聲越來越大。
我撫了撫她的背不知該說什麽好。
我能感覺到,她在掙紮。想要衝破十二載的執念束縛,從深淵裏掙脫出來,但除了自己,誰也救不了她。
此前卿雪一直都是閑庭落花般淡淡然的模樣,這是我頭一次見她有如此激動的情緒。須臾,她似乎是有些累了,有一下沒一下地低聲抽泣著,我抬頭望著那一輪明月,想到她把心事如此辛苦地藏了這麽久,心裏的千瘡百孔果真比身上的刀劍傷疤要厲害得多。
等我回過頭,她已經起身穩了穩身子,突然間,她抬起手臂將掌心之物用力拋向茫茫夜空中,似乎是用盡了半生力氣,之後再也支撐不住,索性直接躺了下來,青苔濕濕嗒嗒越過她的耳際,院裏的清泠花結出了晨起的第一顆露珠,東方之空溢出來一抹淡淡的光亮,卿雪躺在屋頂上望著天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
少頃,她閉上眼彎了彎嘴角道:“我終於累了。”
我心道,你終於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