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等我回過神來,雲起已經起身向一間屋子走去,在刻著祥瑞雙虎的書架子上來回翻閱,惹得一片塵埃。見我走來,他笑笑晃了晃手中一遝宣紙,獻寶似的說道:“呶,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做文武雙全。”
我接過手,有些潮濕泛黃的紙上,每一頁都留有落款:珩兒字之。從三歲習字,到七歲作詩,再到十三歲暢談治國之製,蒼勁有力的字符上似能看到一個少年的狂傲與不羈……天知道為何我一直都認為雲起是一個沒有文化的武夫。
雲起問我有什麽想法,我抬頭看他,道:“你命可真好。”魏王與王妃常年雲遊在外,表麵看似是為了逢迎閑雲野鶴之心,實際上卻是為雲起能有一番作為。否則按著皇上多疑的性子,若魏王與雲起父子同在朝堂,又豈能容得下雲起走到今天的位置。
雲起笑著瞧了我一眼,又轉過身搗鼓他那些小時候的玩意兒。
門窗開著,偏巧吹進一陣細風,我無意中見架子頂端有什麽東西飄落進夾縫裏,架子側麵留有一小窄道,還好我屬於比較纖細型的,順勢鑽了進去,拾起那薄片來瞧,似是很多年前的宣紙,字跡有些模糊不清,不過能看出是女子的字體,娟麗清秀。我小心翼翼將它對著光照,細細端詳,隻見上麵寫著:聖上降罪,皆是妾應得……塵間種種已無所依,若然先走一步,王與長姐莫要怪罪……願那孩子此生不被情與權困,安然渡世。德莊三年冬。
我費力地想要看清中間部分說了些什麽,突然聽到不遠處的聲音傳來:“小汐,做什麽呢?”嚇得我一個機靈,手一抖不小心將枯黃薄紙給撕成了兩半。心道糟了,這莫不是魏王府的什麽禁諱,如今被我瞧見還損壞了,按照慣例是不是得毀屍滅跡什麽的。
我趕緊將那張罪惡的已成兩半的紙胡亂塞進牆角書架的細縫裏,轉了轉眼珠子道:“逮蛐蛐呢。”
雲起一頭黑線:“……又在胡說什麽?”說著拉我起身,喚人來鎖了院門便與我回府去了。
一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德莊三年,也就是當今聖上即位第三年,約莫二十年前的樣子。這王與長姐說的應是魏王與王妃,妾應是某位後宮妃,而聖上降罪又是什麽意思?我不知為何冷不丁一下子想到了那個***而亡的妃子,對了……
北辰宮!
禦花園迷路那次,我聽那個小婢女說北辰宮被一把大火燒成灰燼,皇上因懷念北辰宮的主人所以又新建了一座宮殿,這其實也是十分合理的事情,可按著雲起方才所說,那位妃子如果真的犯了死罪,又一把大火燒死自己,連她所生的三皇子都一起燒死了,皇上怎麽可能會給她修建宮殿,還特意選風水最好的地方。
師父一向教導我,做人最好不要有好奇心,要清心寡欲一些,方可明哲保身。而我與師父恰恰持有相反觀點,既身在俗世中,便為俗世人,自然要有七情六欲,不能強行扼殺自己的好奇心,要是不給自己找點樂子,活著還有什麽勁兒。當時師父說不過我,臉色很不好看地罰我抄了厚厚的一本《道德經》。
自那之後,我的好奇心較之前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跟在雲起後麵踩著他的影子跳來跳去,似不經意間問道:“魏王妃常年都在涼州,不常回來嗎?”
“嗯,怎麽了?你想見我娘?”雲起回過頭挑了挑眉。
我趕緊擺手:“沒有的事。我隻是好奇,你娘也不回來看看親人什麽的嗎?比如她的兄弟姐妹之類的?”
“你今天倒是對我娘關心的緊,她的兩位兄長,也就是我的兩位舅舅,都是鎮遠將軍,常年駐在邊關不在京城。至於姐妹……應該是有一個妹妹,我從未見過,隻隱隱呼呼記得很小的時候娘說過一次,大約是在我出生那時就香消玉殞了吧,我擔心娘難過,也未曾敢問過此事。”
由此說來,那封信中自稱為若然的人,應該就是魏王妃的妹妹了。二十年前,北辰宮一把火化為灰燼,而魏王府那封舊信的主人,似乎也是在那個時候離世的。
我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猜測,如果我剛才不小心在魏王府看到的那封信的主人與北辰宮***那位是同一個人……那雲起……
不能再想了,我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
回到府中已是酉時,我有些乏了,徑直向小院走去。念珪扯著大嗓門,坐在眾人中間聲情並茂地講述那日在刑場上陳生如何的男子氣概,七尺高台眉頭未皺,桃子跟個二傻子似的蹲在地上鼓掌。
我趕緊湊過去一起熱鬧,不過隻蹭到個尾聲。等眾人散去,獨獨卿雪一人坐在原地,托著腮幫子看天。我抬頭也望了一望天,她到底在看什麽,分明什麽都沒有。
卿雪看向我,噗嗤一聲笑了。
我走到她跟前,戳了戳她腦袋。心裏想著,她笑起來可真好看,跟個孩子似的。這麽好的姑娘,是該有人疼的。
卿雪拉我一起坐在草地上,問我:“陳生他爹娘在天上會開心嗎?或許他們隻盼著他能好好活著,他卻為別人而活,為仇恨而活。”
傍晚的風溫溫涼涼,我索性平躺在草地上,還怪舒服的。閉著眼睛,想起那天在牢房裏,他開心地叫我阿姐,我突然就心生出膽大包天的想法,緊緊拽著他道:“我想辦法帶你出去。”陳生推了推我的手臂,閉上眼睛道:“事能至此,也算得上善終了。我本來就不想活著了,覺著怪沒有勁兒的,你就讓我去吧。”
我眯著眼想,你覺著他該好好活著放下執念,可他覺著死了才是解脫,這裏麵沒有什麽對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但好在,有的人兜兜轉轉,終究看見了那個更好的自己正被困在舊的軀殼裏,所以願意去嚐試新的活法,把自己從深淵裏救出來。
須臾,我枕著手臂,緩緩抬眼衝著天空一笑。那天陳生說完那句話,半晌後忽而又睜開眼睛苦笑著看我:“阿姐,我一個犯下大罪的將死之人,你,還有清晏王,你們卻這般待我,我突然有點……有點……舍不得死了。”
說到後麵他聲音有些哽咽,低著頭緊緊地拽著我的衣角,雙手微微顫抖。
我說,好,那就好好活著。
一陣風吹亂發梢,打斷我的思緒。我轉過身來用草尖撓了撓卿雪的脖子,笑道:“卿雪,你呢,你又為誰而活?”
你把別人的人生看得這麽明了,卻為何看不清自己的路。
落日斜銜處,誰把天空染成姹紫嫣紅。是看不清,還是假裝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