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幾日之後,九荀死了,在桃花開落的季節裏。
時光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年她十歲,他十二歲。她幫著爹爹照看鋪子,他在對麵的鐵匠鋪當學徒。她隔著街喊他:“小鐵匠,過來吃我娘蒸的包子。”他頭都沒抬一下。她不解,向路對麵走去,這一走,就是十年的光景。
她仰著臉笑:“我叫妙蓮。”很久很久的後來,他才說,“我叫九荀。”
妙蓮喜歡去爹的鋪子,因為鋪子的對麵住著九荀,妙蓮也喜歡娘蒸的包子,因為九荀大口大口吃的樣子很好看。妙蓮喜歡,關於九荀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九荀說,他要出家了。那一年,她十八歲,他二十歲。
九荀出家那天,是個下雨天,桃花落滿地。妙蓮跟在九荀後頭急急地喊:“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出家,那個臭道士說你克死你的家人,說你會克死更多的人,我不信!我也不害怕!”
九荀說,可是我怕。
臨死時,他笑得淒淒慘慘,你瞧,這次我克死了你爹。
“你回來吧,九荀,往後我讓著你,我不欺負你了……”
可那個本該回應她的人,終究消失不見了。
得知九荀死後,我去看了看妙蓮。她坐在他坐過得蒲團上,敲著他敲過的木魚,她說,貧尼有一事不明。
可她的問題,我也無解。
他少年時,家人都死了。有人告訴他,他的宿命如此,注定愛別離。他遇見了喜歡的女子,害怕克死她,所以寧願出家為僧,寧願死在最美的季節裏,朱紅一瞬,刹那芳華。
九荀問我,人有宿命嗎?不然……我怎會,克死那些我在意的人?
妙蓮問我,他怕克死我,於是了斷了自己。你說,到底是誰克死了誰?
還有雲起也問我,一個人好心給乞丐買了兩個饅頭,結果乞丐吃得太急噎死了,你說那人是善還是惡?
他們的問題,實在太過於哲學性,恕我想不明白,我隻想簡單地活著就好。
聽著緩慢的木魚聲響,梅骨冰傘下的魂魄在虛境裏看著這段過往,不禁唏噓兩聲,當時話雖說得好聽,但我的確連簡單地活著都沒活成。
正感歎著,傘上傳來細微的滴滴答答的聲音,我抬頭一看很是訝異,原來這方虛境竟然也是會下雨的。雖說現在是魂魄狀,但我仍然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摸,剛稍稍抬起手臂,突然背後傳來一聲嗬斥:“住手!”嚇得我一個機靈,趕緊把手收在袖子裏。
遠處聲音漸近:“小黑,你不要總是對葉姑娘如此凶啊。”
“沒有。”
“啊?”
“我對誰都很凶。”
“不是,小黑待我還是很好誒。”
“……”
夜色已深,我撐著梅骨冰傘看著向我飄來的一白一黑兩道影子,一時間竟然有些親切,不得不說這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大白看我無大礙,便拿手裏的招魂令戳戳我眉心,緩緩笑道:“之前說的話你果然都忘了,這可是從九重天上落下人間的真得不能再真的雨,方才還好小黑及時喊住你,否則你碰了這凡間之物,當心是要魂飛魄散的。”
我心有餘悸,摸摸鼻頭稱讚道:“小黑,你可真是條敬業的好鬼哇。”
小黑一如既往地傲嬌:“哼。”
大白抬手摸了幾把小黑束著的長發,又轉過身正色道:“這次我們來是有正事的,這把梅骨冰傘在凡間留了這麽久怕是已經被凡塵的氣息腐蝕了不少,抵抗光線的能力也會隨之減弱,慢慢地,你的靈魂會有刺痛以及被撕扯的痛感,長此以往,你便會灰飛煙滅。這還不打緊,隻是梅骨冰傘怕是也保不住了,啊其實這也不打緊的。要緊的是它目前認你做了主人,若你灰飛煙滅了,怕是梅骨冰傘一時想不開集人間三千怨念入了邪道,那就糟了。”
好像很嚴重的樣子。我趕緊道:“聽起來不大妙,那有什麽法子沒有?實在不行我就跟你們回去吧,總比在這裏被曬得灰飛煙滅好。”
大白語氣平緩:“不嚴重啊,打點蠟就好了。來,小黑,把那罐蠟油給我。”說著擼起些子拿了一把刷子在梅骨冰傘上抹來抹去。
“……”這兩隻鬼都太不正常,我心裏默念還是盡量少跟他們說話的好。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我便忍不住湊到認真打蠟的大白跟前,問道:“對了,你們記不記得這九荀和尚啊?”
大白放下手中的刷子似是思考了一陣,說道:“你可聽說過蓮花精與那立地成佛的和尚的故事?”
我點頭。
大白繼續道:“那便是九荀了。故事裏的小和尚成佛之後無意聽說了蓮花精的事,實在於心不忍,為還她恩情便舍了佛身,陪著一道入輪回去了。”
“蓮花精不是魂飛魄散了嗎?”
還沒等大白回話,小黑又冷哼了一聲,我實在有些擔心他的鼻孔會越哼越大。大白邊刷蠟邊道:“隻是凡人喜歡塑造悲傷的故事罷了,那蓮花精當時尚有一絲魂魄安在。”
佛家講因果輪回。前世蓮花精因小和尚而死,這一世九荀為妙蓮而亡,這塵世種種,原本就隻是一個偌大的循環罷了。
我深深地歎出一口氣來,感觸良多:“所以說,這件事情告訴我們,千萬莫要做壞事,萬事皆有因果,你要是殺了人,下一世那人定要找見你將你也殺了。”
小黑難得沒有冷哼,一本正經道:“也不一定要等到一番輪回,有時就在地府等著,等害他的那人來了,便生生將其扼住扔進畜生道。”
大白成語接龍似的接道:“也不一定要等到入了地府,有時就是現世報。這因果循環,即使世道法則不罰,你看蒼天可曾饒過誰?報應不爽,即使不降在自己身上,也會應在所牽掛之人上,諸如父母子女,愛人摯友,定叫自身肝腸寸斷了去,老來淒苦,不得善終。”
我轉念又一想,說道:“可九荀他,似乎也沒有做錯什麽,為何難逃死劫?”
大白笑了笑,打蠟的動作並未停歇:“你錯了,活著的那個人,才是真的在劫難逃啊。”
我盯著自己毫無血色的指關節愣了一下,又略不好意思道:“大白啊,那像我這種情況,是屬於前世造過什麽孽嗎?”
不等大白開口,小黑搶先道:“你那哪是前世造孽,你分明是自開世……”
“咳咳咳,小黑,快來幫我順順氣,我岔氣了……咳咳。”
“……”
此時東方之際微微泛起點光亮,大白終於給梅骨冰傘裏裏外外都打好了蠟,這蠟也不知是怎麽製成的,有一股淡淡的梅香,甚是好聞。我撐著傘向大白和小黑道別後,踩著梅花的影子緩緩朝著下一段人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