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說著閑話,我們已經走到了村頭,向人打聽了楊家的住所,便朝著路人指的方向而去。一戶普通人家,爹爹是個木匠,做些小買賣,娘在家裏做足一日三餐外加縫縫補補。死者吳天的未婚妻名叫楊妙蓮,是個乖巧懂事的姑娘,底下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我們來拜訪的時候,韓千問還專門送了些子果脯幹糕點之類的給弟弟妹妹吃,沒想到他粗狂的漢子內裏竟還住著一顆柔軟的心。
楊母說,自從吳天出事以後,妙蓮就生了一場大病,臥床不起。我進屋看了看她,麵部蒼白,唇也沒了血色,似是睡著了。我剛要出門,不料床上人動了一動,好像被夢魘住了一般,掙紮著說不出話來。我拍了拍她,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卻似乎還在夢中,她喊道:“九荀,不要!”
我被她抓的生疼,無奈掐了下她的人中穴。她悠悠轉醒,額頭結出許多細汗,秀發打濕了一層又一層,迷茫地將我望著,我略顯尷尬,喊來楊母等人,並表示我和韓大人是來慰問她的。我實在沒敢說我們來向她打探消息,怕她又記起吳天的死訊承受不住暈過去。
出乎意料的是,妙蓮撲通一聲跪在韓千問跟前,哭喊道:“大人,是我,是民女殺了吳天,你快抓了我吧。”
我與韓千問互看一眼,茫然愣住。就在這時,妙蓮他爹正好回來,一把拽過妙蓮,極力嗬斥:“瘋瘋癲癲,亂說什麽!”妙蓮不說話,隻是哭泣。我似乎察覺出些隱情,便道:“楊伯不必緊張,這位韓大人與我是來慰問的,家有不幸,還請節哀。隻是有句話,我還是要講的……”,又故作玄妙道:“我從小跟著師父學醫,能看出些門道,妙蓮姑娘這病因傷心鬱結而致,若不及時診治,恐有不測。”
我胡亂說了一通,隻為楊家人給我一個和妙蓮獨處的機會。果真,楊母聽罷哭哭啼啼作勢要跪我,懇請我一定救小女一命。棘手的是,我空手而來,沒法子做足了診治的戲,隻能說待我準備得當,明日己時再來給姑娘看病。
從楊家出來,我與韓千問又去了趟那日案發的上遊。走了一段上坡路,來到瀑布上方。韓千問說,此處地段又陡又滑,且下麵是飛瀑急流,一般人都不會來這裏。那天捕快細細勘測了此處,發現大約有四個人的腳印是近期留下的。其中一個十分嬌小痕跡又淺,可以大致斷定為女子。
我正要走近一瞧,韓千問急聲道:“不可過去,那邊緣過於光滑,一個不小心就跌落下去。”我朝他擺擺手說不打緊,練過輕功的人身姿比較輕盈,動作也敏捷,我小心著便是。看了一會兒,也沒看出什麽門道,隻是覺得此處確實十分不好行走,因瀑布原因霧氣又重,視線都變得模糊了,此時看著韓千問與看著老太太也沒什麽分別。我小心翼翼低頭走到寬闊的地方,一抬頭,韓千問不知去了哪裏,剛要喊他,卻發現他從一棵大樹背後走出來,兜了一兜蘑菇,說是要回去燉著吃……可是少年,那上麵麵目猙獰的黴點子不是有毒的意思嗎?
我,韓千問,以及他的毒蘑菇,返回途中,遇見一個大娘背著一捆柴下山,韓千問熱情似火,非要幫著大娘背柴,於是將他的眾多毒蘑菇交由我保管。大娘樂嗬嗬與他聊天:“小夥子,在京城裏住著吧,怎麽跑到這兒來,還帶著個姑娘。”大娘你思想真開放……
韓千問老實巴交一五一十都跟大娘說了個遍,大娘想了想說:“啊,那個村北的楊家啊,可惜了的,那妙蓮娃真是個命苦的孩子,一開始跟著個外鄉來的小夥子,長得還挺機靈,可誰想那小夥子一心求佛,剃度出家去了。妙蓮啊,苦了見的,整日裏往那寺裏頭跑,回到家他爹狠勁兒地打,說被人笑話了去,成何體統。前些日子,好容易媒婆給說動了,要嫁給城裏頭的吳家,挺好的門婚事,唉,誰知道……”
我發現大娘口才還挺好。韓千問背這一趟柴,竟背出了些眉目來。我意思是讓他在這裏多偶遇幾個大娘,沒準真相就出來了。韓千問堅決反對,說是肚子餓得不行了,必須先果腹才行。
行至城門口時,我二人腿腳都有些酸了。我抬頭一瞥,清晏王府的馬車!上天真是待我不薄,恨不能以身相許,我欣喜跳著腳揮了揮手,馬車緩緩而至。修長的五指掀起簾子一角,公子悠哉半躺著看了我們一眼,說道:“上來。”
我飛快地爬上車轅,正要呼喚韓千問速速上車,卻聽雲起說:“你走回去。”
“……”
“因為你鞋上有泥。”雲起指著韓千問的靴子一本正經道。
我一聽,趕緊趁雲起不注意悄悄用手擦掉鞋子的泥巴。韓千問不甚在意,又一撓頭像是想起什麽似的,抬頭問我:“我的蘑菇呢?”
我突然想起,剛剛有一段路不好走,我就隨手把他的毒蘑菇給扔了……我看著他,表情真摯而又正直地說道:“我看大娘背柴挺辛苦,就把蘑菇送給大娘了。”韓千問聽了直誇讚我,說是下次再采些子送給大娘。
我扯了扯嘴角在心裏默默道:你這是跟大娘有多大的仇啊。
有些乏了,我坐在馬車上開始打瞌睡。半晌,雲起似有似無說了一句,我爹回來了。
我點頭:“哦哦。”跟我有什麽關係嗎?為什麽雲起要詭異地看著我。
難道……?“你爹有殺人癖好?”
“……”雲起無奈看我,“我爹他……性格略微熱情了些。”
哦,這怕什麽。
我前腳剛踏進府,迎麵便撞上了一張大大的慈眉善目的笑臉。
完全沒有一點皇家該持有的威嚴莊重的自覺,魏王圍著我轉了好幾個圈圈後開始對我進行全方位的問候,從生辰八字問到作息膳食,如果不是礙於禮節與長幼尊卑,我猜他連我幾時如廁都想打探一番,順便再回一句“甚好甚好。”
我微笑的麵部已經開始僵硬,實在苦不堪言,於是用眼神告訴雲起:“我不怪你爹,隻要你能解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
雲起試了好幾次,可惜未果。我知道他盡力了,因為他爹根本不給他插話的機會。我臉上依舊保持著晚輩該有的笑容,心裏卻早已哭了千百遍,程叔怎麽交了這麽個知己,等等,他們平時是怎麽交流的,程叔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雲起他爹又是很苟言笑的……我想象了一下他們在一起時的場景,一人臨水作詩煮酒,靜看風起雲湧,而另一個人坐在他對麵,叨叨不停地給他講街頭的張二愣偷了隔壁王婆子的兩根大蒜,這該是多麽的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