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死了。
魂魄從身體裏一點一點抽離開漂浮在空中的時候,我一度懷疑自己隻是在做一個離奇的夢。但榻上的帷帳和靜靜躺著的那個我實在太過於真實,讓我不得不相信我的確已經死去。這簡直是……令人難以接受,我胡亂抓著頭發在屋子裏飄來飄去,飄去又飄來。
須臾,我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
這時,遠處似乎幽幽地傳來一聲笛聲,我的魂魄不自覺地順著門縫鑽了出去。院子裏的月光甚是黯淡,隻留風聲沙沙作響,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又一想,我現在這幅樣子有什麽好怕的,我自己就是鬼了。這麽一想,便放鬆了許多。
那悠揚的笛聲由遠逐近,斂了情緒收起方才的陰鬱之色,慢慢轉得柔和起來,聽上去竟有一絲清涼舒適之感。
隔著層層迷霧,順著笛聲望去,恍惚看到有兩道身影向我走來。待我看清時,瞬間……啞口無言。
半晌,我抬了抬嘴唇小心翼翼道:“黑……黑白無常,你們好啊。”
那白色的身影自然身穿銀履白衣,戴著高高的帷帽,銀發垂地,在黑夜裏竟比那月光還要亮些。他手執一把招魂幡走上前來,揮了兩下衣袖向我作揖,開口笑道:“姑娘,你也好啊。我看你在這空中飄來飄去似乎還挺高興的,是否也覺得死了很好玩啊?”
我一時沒反應上來:“……”
他身後的黑衣男子雙手環胸,一頭墨發高高束起,表情似乎有些無語:“辦正事。”
白衣轉過身道:“我這也是為了緩解陰森的氣氛才特意揣摩一下逝者的情緒,我們這差事總會嚇著人……小黑,你一定要理解我。”
說著,他又向我看來,微微笑說:“我叫大白,旁邊這位是小黑,說起來凡間應偶有提及過我二人的。”
哪是偶有,你們的大名簡直是如雷貫耳……
大白四下打量了片刻,找到一塊大石頭坐下來脫了鞋子倒扣起來,劈裏啪啦地拍了一陣,看得我目瞪口呆。他緩緩解釋道:“見笑了,剛才有段路不好走,鞋子裏進了沙子硌得慌。”
我嘴角一抽,什麽鬼!
小黑似乎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從懷裏掏出生死簿扔在大白懷裏,道:“幹活。”
大白依舊不疾不徐,先是緩緩穿好鞋子,又拿招魂幡擦了擦手,才慢吞吞去翻那生死簿。須臾,小黑又忍不住催到:“怎麽回事?”
大白臉上笑容一怔,拿著生死簿端詳了好久,一臉驚訝道:“這……”
我飄過去湊在他倆跟前看了兩眼,一時也頗為驚奇,因為寫著我名字的那頁紙上白茫茫一片,竟是連生辰八字都沒有。
我腦子裏突然蹦出來一個想法:“難道……我是仙人?”
小黑看都沒看我一眼冷哼了一聲,真是莫名其妙。大白扶了扶額,歎道:“唉,姑娘,你想多了。是這個冊子年久失修出了故障,恐怕要等上一陣子才能恢複了,實在對不住,耽誤姑娘入輪回的時日了。”
我輕飄飄地蹲在地上,唉聲歎氣。
大白用招魂幡拍了拍我的腦袋,語重心長道:“生死固有命數,不可強求,姑娘莫要難過了。”
我抬頭望他,慘兮兮道:“我隻是在想我到底是中毒死的還是摔死的,真是死不瞑目啊。”
大白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止住:“實不相瞞,姑娘是……作死的。”
……好尷尬的死法。
他似乎屁股坐久了不舒服,挪了挪位置繼續道:“之前我看到生死簿的確是如此記載的,吞毒藥是你自己吞的,摔死也實實在在是你自己找上去的,唉,當真是……”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估計他實在不好意思把“作死”兩個字說出來。
氣氛尷尬了一會兒,大白突然從袖子裏摸出來一個古色轉盤遞給我,緩緩笑道:“姑娘也算是走運了,原本生死簿一出,生死既定,逝者當親自抹掉記載自己生平的那一頁記錄,而後入輪回之道。雖說眼下這程序也無法進行下去,但因為你是第八百八十八位碰上生死簿出故障的,所以有一次抽大獎的機會哦。”
我:“……”這又是什麽鬼!
罷了,死都死了,我也不想過多追問,於是死無可戀地隨意撥弄了一下上麵的指針,隻聽轉盤“滴滴滴”地發出一陣聲響後,突然像是遇到什麽阻礙,“鐺”一聲停了下來,指針卡在一個暗槽中間,大白把手放在上麵輕輕一按,那暗槽隨即脫離了轉盤自動伸展開來,變得有原來的三倍那麽大,落在地上。
小黑走過去一掌劈開暗槽的蓋子,惹得大白又開始碎碎念:“小黑啊,你這個粗魯的樣子,著實不大好,你須得……梅骨冰傘!”大白在看到盒子裏的東西時,整個鬼臉都變得不自然了起來,就連一直沒有什麽表情地小黑都瞬時睜大了眼睛。
氣氛有些詭異,我戳了戳大白道:“難道……我抽中了複活?”
大白又歎了一口氣:“姑娘啊,你又想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從匣子裏取出那把傘,拿在手裏端詳了良久,才道:“梅骨冰傘乃上古神物,怎麽製成的我暫且先不說……”
小黑抱臂道:“你怕是不知道。”
“小黑啊……”
“我閉嘴。”
大白滿意地捋了捋小黑束起的長發,隨即將那把傘拋擲空中,傘架子像是有靈性一樣迎著風自動打開,在空中旋轉了好幾個圈又落回大白的手裏。清泠的梅花似乎從天際滑落而來,夾雜著淡淡的香氣與一股子沁人的涼意。
大白讚歎道:“梅骨冰傘,果然名不虛傳。傳聞此物雖為至陰之物,但由於這上麵的梅骨是活著的,因此即使在陽氣極盛的地方,隻要手執梅骨冰傘,就算是極度虛弱的魂魄也不會魂飛魄散。”
我似乎略略明白了一些:“也就是說,撐著梅骨冰傘的逝者,可以回到凡間去?”
大白點頭:“正是。”
“那我可以看到所有凡間的事物?”
“沒錯,但也僅僅隻能是看看而已。你可以看到你活著的時候的一切,包括你的前世,卻不能看來生。”
“那我看了這個有什麽用?”我都已經死了。
“沒什麽用啊,就是打發打發時間等待生死簿修複好。”
“……”
我從大白手裏接過梅骨冰傘,那傘柄上的涼氣順著我的掌心流入體內,驚得我低呼出聲。
大白起身用手掌托住一朵白梅,道:“萬物生靈從無到有,從生到死,皆有輪回,從天地循環的角度來看,每一個生靈都有著屬於自己的許多個前世與無數的來生。姑娘,你要去哪一世?”
“還可以選?”
“是啊,我們地府的服務一向都很人性化的。”
我一時有些懵,問道:“那我有很多個前世嗎?算了,我不太敢看之前那些,萬一我生在什麽原始部落,整日裏穿著草裙打野獸,那真是太血腥了。我還是回去我的上一世看看我是怎麽死的吧。”
大白道:“也不一定啊。”
“嗯?”
小黑接道:“說不定你就是那頭野獸。”
我:“……”你倆真是好搭檔。
大白捂著肚子大笑了一會了,又斂了斂神色嚴肅道:“雖說你撐著梅骨冰傘能看到生時的一切,但此時你的魂魄仍在這方虛境當中,去了凡間要千萬當心,切莫誤撞了凡間之物。”
我趕緊點頭應下,又問道:“大白,你的生死簿什麽時候才能修好啊?”
大白皺了下眉頭:“這很難說,地府的辦事效率一向很……唉姑娘,你不要偷笑,不要以為生死簿修不好你就不用回來,用凡間的時間計算,你最多在那裏待上一年。”
我撐著梅骨冰傘,踩著撲簌撲簌的梅花向前走去,大白在後麵喊道:“葉姑娘,這是你的第十世。”
第十世。
我姓葉,單字一個筠。小時隨程叔住在嶺南程府,十歲那年,程叔帶我出了遠門,一路北上,行至京城以南的終南山腳時,程叔告訴我,他有要事要速去西域,路途遙遠,遂將我托付給好友,亦可圓了我拜師學藝的念想。於是,我跟著程叔穿過落雁修竹,不痛不快地拜了個不靠譜的老頭當師父。後來我一直與師父幽居終南山,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就在我以為我要一輩子平淡下去的時候,十七歲那年,我下山來到京城,那時我從未想過,此一去,竟是再無歸途。
十八歲的時候,我死掉了。細細想來,在我生命最後的那一年裏,我照舊稀裏糊塗地活著,沒招惹誰也沒驚豔著誰,卻也沒能逃脫得了這生生命運。我唏噓兩聲,覺著老天實在太不厚道,明明都把我整死了,最後還判我是作死的……真是一言難盡。
但是大白說的沒錯,毒藥是我自己泱著求著吞下去的,摔死也是我自己上杆子撲上去的,我單手扶額,想想確實是挺活該的。
梅骨冰傘上一朵花掉落下來,輕輕打在我鼻頭上。我抬眼一看,前方是一座繁華的城,城牆上醒目地寫著兩個字:長安。
這是我十七歲初來長安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