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何清琉獨自走在昏暗的樓道裏。


  老式筒子樓的台階大都有過窄的毛病, 本該尖銳的棱角在日積月累的踐踏中被磨平,散發出了精心打磨後才有的光澤。


  牛筋鞋底與混凝土地麵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響, 回蕩在寂靜的空間裏。


  而在這條孤獨道路的盡頭,有個人在等他。


  那人穿著一件塑料雨衣,頭發花白, 身形佝僂,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顯出了令人觸目驚心的老態龍鍾。


  老婦人抬頭靜靜地看著他, 略顯渾濁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層膜。


  何清琉停了下來, 雙手插入外套兜裏,些微泄漏出碰見長輩時才會有的局促。


  “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你了。”老婦人說道,“你不應該回來。”


  “我很想你, 奶奶。”何清琉輕聲說道。


  這六個字帶著某種魔力, 讓老人略顯銳利的眉眼柔和了起來,但她還是沒說什麽,隻是讓開了擋住的門洞。


  何清琉抿了一下唇,然後走上了前。


  擦肩而過之時, 老婦人低啞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朵, “替我向你父母問好,小梳。”


  小、梳。


  這個稱呼讓青年腳下一頓, 但他很快便掩蓋住了異樣,大步走進了夜色之中。


  不知何時起, 天空飄起了細細密密的雨絲。


  隻是走到對麵樓棟的距離, 天雨就給發絲鋪上了一層晶瑩的水珠,何清琉抬起頭,天邊的那一輪彎月被絲絛般的雲霧籠罩,就像蒙著麵紗的美人, 遮掩著真容。


  “何先生!”


  守在樓下的戰隊隊員遠遠瞧見他,緊張的打了一個哆嗦,隨後又意識到自己失態,勉強壓低了聲音。


  “林小姐還在樓上,但我們的人已經控製住了局麵。”


  青年頷首,越過他進入樓道。


  老樓的隔音總是很差,還在一樓呢,他就聽到了林珅嘰嘰喳喳的聲音。


  明明才在鬼門關逛了一圈,她的活力卻像是用不盡。有好幾次他都想拉她去做一次檢查,看看是不是天生就少了恐懼那根弦。


  這麽想著,他已經到了四樓房門口,虛掩的木門裏,女孩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我說會有人來救我吧?”她咬字時個個尾音都上翹,像是翹高了尾巴的貓,透出了星星點點的得意洋洋,“我平日裏吃齋念佛,扶老奶奶過馬路,好事做多了,連老天爺都保佑我噠!”


  想起女孩那無肉不歡的一周菜譜,何清琉莞爾一笑,然後推開了房門。


  屋內的景象可以用亂糟糟來形容。


  除了襲擊者快被戰隊隊員用體重“製裁”到口吐白沫之外,其餘五人都像是在菜市場碰到了熟人——什麽都聊,就是不幹正事。


  五個人圍成了一圈,最外圍的看車大爺和羅悌正在就該不該賠償裝修損失而激辯,而林珅一隻手摟著一個白家姐妹,把她們逗的花枝亂顫,頗有點坐享齊人之福的意思。


  何清琉挑了一下眉。


  大概是察覺到了危機在臨近,林珅恰巧這時抬頭,看到了站在門口的他。


  “媳婦兒!”


  她一下子推開姐妹倆,喜笑顏開的蹦到了青年麵前,抬手就去摸他濕漉漉的鬢發。


  “你怎麽淋濕了?”


  說完,她就去摸何清琉的臉頰,被青年抓住手腕,輕輕的帶了下來。


  “別碰,”他說道,“我身上涼。”


  林珅聞言眨了眨眼睛,抽出手臂,跑去跟看車大爺小聲嘀咕了幾句,然後鑽進了衛生間,半分鍾之後,拎著一條毛巾走了出來。


  那毛巾是嶄新的,套在外麵的塑封都沒開。


  何清琉看著林珅一點點拆開包裝,然後把雪白的毛巾捧到自己麵前,臉上帶出了點小心翼翼的討好,“擦擦?”


  於是他笑了。


  “林珅,”他聽見自己說道,“你是在怕我嗎?”


  女孩聞言愣了一下,然後立馬換上了一副沉痛的表情,“怕。但主要是,怕你跑了。”


  她把毛巾往他身上一扔,“快擦!濕漉漉的勾引誰呢!”


  說完,便踢踢踏踏的跑走了。


  一轉身,林珅的眼淚差點下來。


  她感覺自己在宇宙大魔王麵前瘋狂秀走位,還手賤摸了一把人家的腦袋。


  太勇敢了,真的。


  為我點讚!


  剛走沒幾步,就看到羅悌下半身藏在疑似臥室的房間裏,上半身探出門口,對她神神秘秘的招手


  “老板……老板……”他擠眉弄眼,疑似在重現女鬼招魂現場。


  作為被召喚的“女鬼”,林珅飄了過去,拍了拍他的狗頭,“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羅悌手在身上一通亂拍,像此後老佛爺一樣扶著女孩的胳膊,引著她走到床邊,然後火速鑽進了被窩。


  林珅“登登登”倒退三步,沉吟道:“你這是要害我呀。”


  “不,老佛爺,你聽奴婢解釋!”羅悌伸出一隻手,試圖挽救岌岌可危的同事情,另一隻手在床鋪上扣扣索索,隨著拉鏈滑動的聲音傳來,被子滑落到地上,露出了一個大坑來。


  正確來說,是床墊最中央的地方,竟然被人為挖空了一塊。


  “你看。”羅悌一邊把洞裏的東西撈出來,一邊向她邀功,“大爺不是說,那女學生的兒子回來過嗎?我當時瞧他眼神就不對,剛剛一問,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


  林珅探過頭去瞧,就見裏麵果然都是些書本筆記,摞起來正好可以填住窟窿。


  就聽羅悌繼續說道:“大爺說,自打女學生跳了樓,他這房子就沒再租出去,當時的很多東西都給扔了,但怕女學生的家人找來,就留了一部分好保存的。”


  “他不是說,那誰來過一次嗎?”林珅含糊道,到底說不出“林妄生”三個字。


  “還不是老頭掉錢眼裏去了唄。”羅悌不屑的撇撇嘴,“那小子進來逛了一圈,把擺在外麵的東西給拉走了,壓根沒想到要給點感謝費,老頭子心中窩火,就硬是沒說還有東西。”


  “現在肯告訴我,還不是被方才的陣仗給嚇到了,覺得這玩意兒是禍根?”


  林珅一琢磨,覺得這確實很看車大爺。


  認可了這句解釋,她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遺物本身上。


  女子死的時候大學畢業沒多久,本子裏寫的大多是隨堂筆記。林珅隨手拿起一本打開,就露出了滿頁的娟秀字體。


  很好。


  林珅滿意的點頭。


  她這個數理化渣渣果然是一個標點符號都看不懂。


  於是她果斷合上筆記,開始挨個看起了扉頁,想要找到這位女學霸的真實姓名,然而全部翻了一遍後,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就在這時,羅悌突然叫了起來,“老板,你看這裏!”


  林珅循聲看去,就見男人指著手裏攤開的筆記本上一處,興奮的像是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她湊過去一瞧,差點保不住一對鑲鑽鈦合金狗眼。


  這就是傳說中情侶去沙灘的保留節目——在兩顆紅心裏寫上自己和戀人的名字,用一根丘比特之箭串起來,然後被飯後去海邊遛彎兒的單身狗們憤怒的踩上好幾個坑。


  隻不過,這回不是畫在沙灘上,而是留在了紙麵上。


  最重要的是,其中一個名字無論橫過來還是倒回去,都是“林放”。


  “林董也有這麽純情的時候啊。”羅悌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那是純情嗎?”林珅吐槽起渣爹毫不留情,“他那是禍害純情小姑娘。”


  她一邊說一邊去看另一顆心裏的名字,卻見本該寫著名字的地方,被人用圓珠筆給塗死了。


  林珅當即翻到背麵,示意從筆痕裏分辨出殘留的字跡。


  “這是個啥?”她舉起本子,湊近燈光努力辨認,“……可人?”


  “我怎麽覺得是羽字啊?”羅悌也湊了上來。


  “從走向來看,應該是‘翩’字。”


  屬於第三人的聲音在房間內響起,二人齊刷刷扭頭,就見何清琉不知何時繞到了他們身後。


  大概是用毛巾擦過的原因,他的頭發略顯淩亂,配上身上的休閑服,倒是顯出了幾分不羈來。


  “翩?”林珅瞪著手中的紙頁,懷疑自己可能是個瞎子。


  “對。”何清琉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環過她,點著紙頁說道,“你看這裏,是一個扁……”


  可能是淋雨把他身上的沐浴露殘香又逼出了一點,林珅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若有若無,卻透著甘甜,像是橙花,又像是佛手柑。


  還沒等到她仔細分辨,歡快的鋼琴曲就在臥室內響起,那樂聲她真是熟悉到吐,竟然是《小星星》?!


  然後林珅就看到何清琉從口袋裏掏出了——她的手機。


  “阿姨,”青年接通電話,放到了耳邊,“嗯,小珅沒事了,人我也扣住了……好。”


  林珅呆呆的接過遞過來的手機,剛放到耳畔,就聽到了陸姬琦故作鎮定的聲音。


  “林珅,你仔細聽媽媽說,”陸姬琦的聲線在顫抖,“那個林妄生其實就是那個離家出走的林多餘,不知怎麽就得了你爸爸的青眼,連名字都換了!”


  “林妄生可是你爸給你起好的名字,要不是你是女孩,還能輪得到他?!”


  最後幾個字可以說是咬牙切齒了。


  搞了半天您老是氣到發抖嗎?

  林珅無語了一瞬,隨後一下子抓住了重點。


  林妄生、林多餘。


  一個不該出生、一個很是多餘……


  你們給孩子起名字的時候,能稍微走點心嗎?

  就這破名字,買一贈一她都不想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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