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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誰是誰的貴人

  等玉紅帶人走後,魏楚欣回到屋子,屋子裏已經是煥然一新了。


  桌椅屏風,紗簾帷幔,梳妝鏡台,胭脂水粉,首飾瓷器……雖然不及魏府裏的精細貴重,但最起碼有了閨閣該有的樣子。


  張媽媽高興自然是不用說的。見張媽媽合不攏嘴,做什麽事都有勁兒的樣子,魏楚欣心情也不錯。兩人高高興興的過了一日,到了晚上,玉紅又著人送來了豐盛飯菜。


  吃了頓好飯,魏楚欣躺在換了柔紗帳子的床上,一夜好眠。


  等第二天清晨,如計劃的那樣,玉紅將張媽媽叫了過去,魏楚欣則是換了出行方便的窄袖衣褲,一個人從後門出去,擇近路悠閑地往離魏家莊子不遠處的太蒙山走去。


  太蒙山占地闊廣,形如斷裂一半的指環,橫聳於齊國南界,天塹屏障,曆年來阻隔著南蠻部落的侵襲騷擾。


  暮春時節,正是女人們出行挖野菜的時候,魏楚欣穿著下人的衣服,手挎菜筐,刻意低頭避人,倒是沒引起來往行人的注意。


  她上山打算挖一種草藥,醫名蘭霄,俗名曰兩頭通。這種草藥對症時能破積逐水、治療痰飲喘滿。但要是給好人吃了,輕則腹瀉瘧疾,重則中毒傷身。


  輕則腹瀉瘧疾,魏楚欣想到這個,臉上淡淡一笑。無論用何手段,這一次,她都得回魏府。


  山色蔥蕪,深林影翠。老樹盤根之處,曼延著高大肥沃的泛濫長蒿。青山幽嫻,濕軟的草地,恬淡的草香,置身其中,但覺心曠神怡。


  林深之處恐有惡獸,魏楚欣並不敢往裏行走,隻貼邊而行,扒開成片的高大野蒿,尋找貼地而生的矮小蘭霄。


  突然,她好像踩到了古樹老根,踉蹌了一下,險些被絆倒。


  本是無意間低頭,但見草根之下是條……腿,一條穿有及膝皂皮靴的男人的腿,皂皮靴上所繡麒麟那般的栩栩如生。


  魏楚欣一下子縮回了腳,心突跳了下,定了定,才彎腰小心去扒開身旁的野草。


  野草被完全扒開,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現身在樹根之下,濃重的血腥味瞬間撲鼻而來。


  扒開野蒿的手猝然用力,心髒因緊張而激越的快跳著。魏楚欣吞咽了下,緩過神來,便迅速低下身去,試探性的將手指抵在了男人的鼻端。


  竟還有微弱的呼吸!


  再看,一支竹箭深穿在男人的胸膛,傷口處有鮮血正不斷的往出湧。


  魏楚欣半跪在地上,迅速解開了男子的衣服。隻是,即使曾死過一次,即使上一輩子經曆了那樣的悲慘,她也終究不過是個女子。當她解開男人的中衣,看到男人的胸膛時,還是遲疑了下。頭腦裏下意識想到的是男女授受不親。


  猛搖了搖頭,救命關天,她不允許自己如此小家子氣。拿右手掌按壓在男人的箭傷之處,血稍微止住。依男人紫青的嘴唇可以判斷,他所中竹箭上必塗了劇毒。


  魏楚欣看著周圍瘋長了滿地的止血野草,心中感歎,也許是他命不該絕。


  她用左手抓了幾把,灌了滿口,咀嚼著將藥搗碎。在權衡是否要拔出竹箭施救之際,食指上帶著的指環竟突兀的亮了。那指環上淺色銀光瞬間變成了紅色,水柱一般的傾注在男人的傷患之處,血瞬間止住了。


  魏楚欣詫異的都忘了咀嚼口中的草藥,她試探性的鬆開了按在男人傷患處的手掌,半寸,一寸,兩寸,再向後挪時,指環上的紅光突然滅了。


  她趕緊又往箭傷處貼近,在距離傷處兩到一寸之間時,紅光再一次亮起。魏楚欣簡直欣喜於這一發現,她吐了口中的藥沫,專心用指環給男人療傷。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看著在指環紅光的灌注下,男人慘白的麵頰逐漸恢複了正常,青紫的嘴唇逐漸恢複本色,傷口處竟然開始出現愈合的跡象。魏楚欣順勢把深穿在男人身上的竹箭拔了出來。隻是這一用力,她才發覺那指環的運作好像靠的是她自己的體力。


  男人的傷口痊愈了大半,她卻虛得出了滿頭的汗,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隻能順勢靠坐在樹根下。


  眼睛發沉,魏楚欣閉上了眼睛想暫時恢複些體力。隻是這一閉,黑暗中眼花繚亂。一行銀色小字,由遠及近,由淺到深在眼前來回的晃動:蒙山歧路邂貴人,箭傷喋血寄銅環。


  這話是上月陰曆十五那天,她在《魏氏醫書》上看到的最後一句。前言不搭後語的一句話,她苦思冥想了幾天也沒參透其中意思。現下倒是想明白了,原來今日發生之事,幾天前醫書上就隱晦的告訴她了。


  “蒙山歧路邂貴人”說的就是在現下的太蒙山上邂逅了貴人。隻是這話應怎麽理解,是她是眼下躺著的男人的貴人,還是這男人是她的貴人?


  魏楚欣恢複著體力,額頭上的虛汗順著鬢角直往下流,她也沒有餘力去管了。深閉著眼睛,她想就睡一會,稍睡一會就起來。


  霞光普照,落日金暉,照得滿臉滿身,柔和中帶著些許不真實感。


  魏楚欣驚醒之時,正見麵前有個風神玉立,手執佩劍的男人。


  血色衣袂,毅然身軀,因失血過多而盡顯蒼白的麵頰,挺拔的鼻翼,凝而冷淩的峰眉。


  長劍出鞘,冷氣森凜的白刃上反射著他俊逸的五官。夕陽霞光,她點漆眸華中滿盈了那樣一個長身玉立。一瞬的失神,心中某處失了節拍,魏楚欣感覺著怦然的心跳清晰的悅動在耳際。怎麽會有如此出眾的男人?剛才不及細看,她竟然救了這樣的男人……


  “誰派你來的?”男人問,眼神中是可見的肅殺與探究,握著劍柄的分明指節漸漸在收緊。


  魏楚欣一下回過了神來,那一瞬之間,最真實的感覺竟然是麵前的男人要直取她首級。


  頭皮發麻,魏楚欣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站起來的,後背緊貼著樹幹,強烈的求生欲望,迫使她說起話來那樣的有力氣:“我救了你,你卻要殺我!”


  冷劍未動,金色的餘暉透過見血封喉的白刃,不見一絲一毫的柔和暖意。魏楚欣手指在背後死扣著樹皮,怕這男人手起刀落之間就真結果了她,幾乎是喊著說出來的:“殺了我你也活不成,那竹箭上塗有劇毒,你雖然醒了,但餘毒未清,我死了,世上誰也救不了你!”


  音落瀾潭,不起回音。她激越的喊聲,換來的是平靜而無波的問話:“天是黑了麽?”


  男人將能見血封喉的利劍扔在了地上,劍身擊在石塊上發出清脆的顫響。魏楚欣衣衫盡濕,鬆了口氣般的,雙腿發軟的癱坐在了地上。


  心裏正想著她能不能脫身,就聽男人又問:“你身後的樹是什麽顏色的?”


  魏楚欣奇怪,抬眼去看他,但見他雙眸飄渺而沒有焦距。一時間生出個念頭,這男人莫不會是瞎了?

  想著,魏楚欣微提了口氣,小心的試探著,“天是黑了,”見那男人抬頭往天上傾看,側顏分明,無波無瀾。


  魏楚欣仗著膽子,繼續道:“今晚上天上的星星可真多,北鬥七星可真亮!”


  男人仰頭看著,欣長身姿立著,麵上依舊無波無瀾。


  魏楚欣簡直欣喜,悄手悄腳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正欲逃之夭夭時,但聽那男人笑得平靜無奈:“我還沒瞎。”


  他是沒失明,隻是所見之處除她一人以外,看什麽都沒有顏色。


  天是黑白色的,山是黑白色的,樹也是黑白色的。他醒來的時候,萬物都沒了色彩,隻是倚在樹根之下的她是鮮活的。藏藍色的布衣,淡粉色的布鞋,染了滿手的血跡,甚至於是殘存在嘴角的綠色藥渣。


  魏楚欣腳步有點虛,她回身看那男人。是怒,是悔,是憐憫。


  逃跑未遂,那就光明正大的離開。魏楚欣笑了,“你瞎沒瞎和我沒有關係,我救你性命本沒圖回報,可你總不能要我性命吧!”說完,硬著頭皮回身就走。


  身後之人依舊是平靜,已經打理平整的血衣,玉質革帶,周身再不見一絲一毫的狼狽,一時間讓人忘了,他是剛才從鬼門關裏爬出來的。


  數步之後,魏楚欣終於忍不住回頭,但見那男人平靜的拾起地上的劍,劍身入鞘,發生一聲冷脆。


  走出幾步遠後,魏楚欣禁不住回了次頭。


  “這裏是太蒙山,下山後往東走五十裏山路便是縣城,以你現在的體力能不能走到,自求多福!”


  在男人臉上始終沒有表現出多餘的表情。連死而複生的喜悅都沒有,反倒是那些刻意深藏起來的悲涼。


  魏楚欣簡直痛恨自己無端的良善,走下山之前,她還是沒能忍住,停下對身後的人道:“你身上餘毒未清,就算有命回家也沒命享福。我這裏有一劑藥,連喝一年可解你體內餘毒,你可聽仔細了,我就說一遍……”


  很多年後,魏楚欣想起此情此景時,還覺得恍惚。那藥方她就真說了一遍,而他倒也就真記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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