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燙著了
袁澄娘躺在屋裏,上氣不接下氣,耳邊聽不到一點點聲音,想坐起是半點力氣都無,身下是她新婚時的拔步床。
她困難地眨了眨眼睛,隱隱地看到近前有人影,隔著紗帕看不真切,忽然間紗帳被掀開,入她眼簾是她的夫君蔣歡成,當朝大學士,有望入內閣,掀起紗帳的手修長纖細,是屬於他的手,充斥著別樣的力道。
然而對於袁澄娘來講,見過最多的就是蔣歡成的冷臉,一點波動都沒有。
她見過他對別人笑,他對別人笑得多歡,在她眼裏就有多刺眼。
她一瞬不瞬地盯著蔣歡成,似乎好像今天才看清她的夫君是什麽樣兒的人,冷心冷肺冷情,當年她還未及笄時就被他閃花了眼,費盡心思地嫁與他,還生了一兒一女,也沒能得他什麽不一樣的眼神。
她的兒女都沒成家,身上的病拖不起了,想想她自己這一生,短暫的一生過得真累,她盯著蔣歡成,嘴角不由得還流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您高興吧,夫君,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將人迎進來了。”
她也不知道是怎麽有力氣說的這句話,心裏頭讓還存著的一點兒妄念驅動,她還真是問出這麽不合時宜的話,問出口,她又後悔了。
蔣歡成就站在她床前,屋裏並沒有別人,就連一直伺候在她身側的大丫頭紫藤也讓他給趕了出去,屋子裏全一片豔色,都是她慣常歡喜的顏色,襯得她臉色更黃,病歪歪,已經入了膏荒。
他的手放開了紗帳,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上房。
袁澄娘眼看著他連個聲都沒出就轉身走,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竟然讓她掙紮著從床裏起來,還沒有下得床,上半身就歪倒向腳踏處,她的喉嚨底瞬間衝上來一股癢意,咳了一聲,腳踏處已經染得暗紅。
她快死了,真的,這次是真的。
她妄想得到蔣歡成的愛,現在終於得了報應。
她親生的兒女都不理她,兒女都是由奶娘帶大,跟她從小不親近,就跟奶娘親近;她的眼裏,兩個親生的孩兒哪裏比得蔣歡成一個眼神重要,隻曉得圍著他團團轉,就盼著他的眼神能落在她身上,誰曾想,他哪怕有半點心呀,都不至於成這樣子。
她如今冷了心,卻曉得已經回天無力了。
她死了,上半身掛在床沿,下半身還在拔步床裏,就這麽可憐的死法,腳踏處盡是暗紅的血,就連她的魂飛在空中,也為這樣的畫麵而感到心驚,她死的無人知曉,不止蔣歡成不知道,就是兒女也不知道。
她想飄走。怎麽也飄不走。
待得大清晨,她的屋裏才進了人,大丫環紫藤,還是個姑娘家的打扮,瞧著歲數已經不小,袁澄娘飄在屋裏,根本看不清貼身大丫環的表情,就聽見紫藤哭得傷心,聲音撕心裂肺般,聽得她自己都想哭。
紫藤這麽一哭,袁澄娘竟然飛出了上房,像是能飛得老高,飄呀飄呀的,飄起來老遠,眼見著自己飄離了蔣家,回到自己未出閣時的閨房。
閨房還在,袁澄娘還看到年輕的紫藤,還有年輕的奶娘。
梳妝台上擺著她娘親最愛的梳妝盒,袁澄娘隻要跟她娘稍一提起,她就娘就能給她挑最好的東西,裏麵全是她娘給她的首飾,件件兒的都漂亮,惹得府裏多少姐姐妹妹羨慕紅了眼。
她飛著飛著,隨著風飛著,飛到侯府裏的後花園,那裏邊還有個小湖,就站著個粉雕王琢般的小娃娃,淺粉色的衣裙,襯得小小的娃兒更是嬌嬌的,脖子上戴著鑲著紅寶石的項圈兒,兩小小的手從袖間伸出來,腕間的鐲子更是閃閃發亮。
她張頭張腦地往四周看了看,見沒人,還伸手捂住嘴,笑了出來,往地上慢慢地一跪,兩肉乎乎的小手還虔誠地闔在一起,“嬸娘說我娘有了弟弟就不疼澄娘了,澄娘就不要這個弟弟了……”
她的麵兒全是天真,卻驚得飄在天上的袁澄娘出了身冷汗,她如今是魂兒,有出了冷汗的感覺,並沒有真出一身冷汗。
那下麵的人兒正是她,那會兒,她才六歲,是她袁澄娘。
“我不要弟弟了,娘就不疼我,有了弟弟更不疼我了。”袁澄娘對著湖麵拜了拜,瞧著跟虔誠樣,竟然就跳入了湖水裏。
湖水裏的水刺骨得很,就連飄在天上的袁澄娘都瞬間感覺那種冷意,她急切地想要飄過去將湖裏的小人兒給撈出來,手剛碰到水裏的小人兒,立即像是遇到吸力極強的東西,將她狠狠地吸了過去。
“啊——”
她最後隻聽自己的驚呼聲。
大清早地,紫藤便起來了,看了看床裏的姑娘,還睡著正熟,連忙把鋪被給收了起來,聲音輕得很,怕驚醒了還在熟睡裏的五姑娘,待得收拾好了她再往床裏一瞅,見五姑娘還熟睡著,就輕輕地出了臥房。
小丫環綠鬆走了進來,輕輕地叫了聲“紫藤姐姐”,眼睛往臥房那邊看了看,更是壓低了聲音,“五姑娘還沒醒嗎?”
紫藤一瞪眼,“姑娘的事也是你問得的?”
綠鬆連忙縮了縮脖子,求饒道,“求姐姐饒過我這次,下次必不敢。”
紫藤微眯著眼,稍稍有點嚴厲樣,“小著點聲,別驚醒了姑娘,姑娘才睡著呢。”
綠鬆那更是半點聲音都沒了。
紫藤站在回廊下,想著五姑娘昨晚甩開她們這些伺候的人也不知道是去了哪裏,隻曉得五姑娘回來後還挺高興,好像前些日子的事她都給忘記了。
五姑娘是侯府裏的嫡女,按理說是最最尊貴的份兒,可壞在就壞在一點,五姑娘的父親是府裏庶子,排名第三,人稱袁三郎,文采風流,與三奶奶站在一塊兒,簡直就是一對璧人,偏三奶奶是商戶出身,最不得侯夫人歡喜,五姑娘即使是嫡女,卻不是侯夫人嫡嫡親親的孫女,也從來沒叫侯夫人多看一眼。
大丫環珍珠坐在廊下,見紫藤從屋裏出來,悄聲問疾步,“紫藤姐姐,怎麽今兒個五姑娘還沒醒?咱們姑娘不是最惦記著給老夫人盡孝嗎?”
紫藤微斂眉,侯夫人最不耐煩見三房的人,偏五姑娘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就愛擠到侯夫人麵前爭寵,她們當丫環的自然不敢說侯夫人的壞話,也曉得侯夫人那是相當的偏心,從來沒把五姑娘放在眼裏,可憐五姑娘大凡有好東西就送到侯夫人麵前,巴巴地等一句侯夫人的好話。
她到有心想勸勸姑娘,姑娘哪裏能聽她一句話!
紫藤纖細的食指放到嘴邊,輕輕地“噓”了一聲,“三奶奶說五姑娘最好是睡多會,叫咱們這些伺候的人都精心點,別叫五姑娘那麽早早地就醒了,這也是夫人心疼咱們姑娘呢。你就別提什麽齊國公府了,那是老夫人的事。”
珍珠思及五姑娘平日裏的做法,五姑娘一貫左性兒,但凡三奶奶說半句,五姑娘都不聽,微歎口氣,“夫人可真心疼姑娘,也不知道姑娘是怎麽想的,就……”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紫藤衝她眨眨眼睛,她立馬地收了聲,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朝著過來的中年婦女微微一福身,“秦媽媽,您過來了,五姑娘還沒醒呢,要不要再讓五姑娘睡一會兒?”
秦媽媽微胖,滿臉的笑意,見人就是一張笑臉,那笑意似乎從來就沒從她臉上下來過,她一聽,笑意依舊在,“那哪裏能行,五姑娘最最惦記著給老祖宗請安,哪裏還能睡著,肯定是你們這些小蹄子哄我呢——”
她話音未落就要往屋子走。
紫藤與珍珠一聽,麵上有點急,想著是不是要攔一攔,,沒曾想,還沒攔,就聽得一記尖叫聲。
“啊——”
聲音淒厲的叫她們的魂兒都要沒了,她們兩個暫時管不了秦媽媽,迅速地跑進臥房裏去看看,見到僅著褻衣褲的五姑娘坐在紗帳裏麵,滿頭都是汗,且神情驚慌,像是受了驚般。
秦媽媽一見,瞬間就衝了上去,把受驚的袁澄娘抱在懷裏,“我的姑娘呀,我的姑娘呀,媽媽在呢,媽媽在呢,別怕呢,我的姑娘呀,有媽媽在呢!”
她邊哄著五姑娘,見紫藤與珍珠還想上來,疾言厲色道,“你們還不快去弄濕了帕子給姑娘醒醒神,別用冷水,要用溫水,可別太燙了,小心把姑娘給燙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