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相見歡其三
“走啊……快走啊……”
一片混沌中,容楚聽見一人斷斷續續的說話。
是誰……
“走啊!……咳咳咳……”那人似是咳出了血。
“阿楚……”一聲如驚雷炸響。
容楚眼前的漆黑終於被抹出了幾絲光亮,透過那光亮,她看到了十六歲的自己,用力地推搡著麵前的柳青羨,頗有幾分氣急敗壞,“我讓你走,你沒聽到嗎……你走啊!”
那樣的容楚是容楚自己從來都不曾見過的。
即便她征戰無數,在見到眼前的一麵時仍舊忍不住心驚膽寒了一番。
唯一的兩個活物癱坐在無數的妖獸屍體中間,已然成了血人。
“我不走……”柳青羨難得的反駁了一次容楚,他低著頭,聲音有些難掩的哽咽,“我也想走,可是這裏有你——阿楚……這裏有你。”
無論是十六歲的容楚還是如今二十一歲的容楚,聽見這話後俱是一怔。
那個自小便沒有一絲一毫怨言,跟在她身旁為她保駕護航的少年郎,明明恐懼得不得了,卻還是硬著頭皮,一次比一次更堅定道,我不走。
為什麽?
我也想走,可是這裏有你——
阿楚……這裏有你。
容楚想,這一生,再也不會有人如此讓她心動了。
接下來,二十一歲的容楚看著從小嬌生慣養的大少爺,毫不猶豫地灌入那瓶妖獸之血,將她好好地護著,同聞著血腥氣而來的又一批妖獸廝殺。
看著所有妖獸都被殺盡後,當年的柳青羨癱坐在地,他把當年的自己緊緊擁在懷裏,俯身於自己眉間輕輕一啄。
“結束了……阿楚,沒事了。”
畫麵一閃而過。
她看見十六歲的柳青羨抬起頭,眼角的淚痕惹紅了眼尾,他一字一句開口道,“可不可以……換我來?”
她看見第二日,她高高興興地去還願,柳青羨雖然臉色蒼白,但卻選擇陪她一同前往。
“願,故人長安。”
見了十六歲的自己那般模樣後,這個沒有私願的人終於開始害怕了。
於是,他以祈願的方式告訴那國師,你放過我的阿楚,換我來,一切都由我代她償還……
所以,他當時情緒失控,抱著自己乞求道,“阿楚,我知你一心報國,但你也多少可憐可憐我……”
因為他心知自己再也無法長久守護著她,他害怕她將來再遭遇什麽危險,沒有人會及時出現為她擋下。
一個沒有私願的人終於有了軟肋。這軟肋是他抵擋一切的盔甲,卻又傷的他體無完膚。
更讓容楚心驚的還在後麵。
她十八歲生辰那天,突然翻過了他們兩家之間唯一隔著的牆——就是柳青羨喚作的鵲牆,借典於牛郎織女的鵲橋。
那夜是月圓之夜,她身上的妖獸之血控製了她的心脈。久而久之,她身上漸漸生出了另一重人格。
如果平常的自己是品行端正的,那麽另一重人格與之定然是截然相反的。
容楚看見十八歲的自己一腳踹開了柳青羨臥房的門,將坐在桌前點著一豆燈火看不知什麽書的人提起,一把扔在了塌上。
“阿楚?”隻著裏衣的柳青羨驚疑不定,“你怎麽進來——”
後麵的話被十八歲的容楚堵住了,二十一歲的容楚看得小臉一紅。
那本書……好像字無虛言……
沒想到另一重人格的自己如此……咳咳。
“阿楚……”柳青羨按住她的手,“別……”
二十一歲的容楚心道,“聽他的,別作死。”
可十八歲的容楚卻搖搖頭,“我不……”
“阿楚……”
一晌貪歡。
十八歲的柳青羨明顯比二十一歲的柳青羨憐香惜玉得多,為了不讓其他人發現端倪——尤其是有雙重人格的容楚,第二日,柳青羨便悄悄把容楚送回了隔壁的將軍府。
容楚蘇醒後,雖然覺得身體有些不適,但卻不疑有他。
自那以後,柳青羨發現,每到月圓之夜,容楚的另一重人格就會占據她的身體。
而與容楚行周公之禮,無疑是最妥當地剝離她體內妖獸之血的方法。
於是,當容楚另一重人格出現後,柳青羨十分配合她。
完全是一副“任君采擷”的縱容姿態。
一個越來越清醒,一個卻越來越煎熬。
漸漸地,月圓之夜出現時,容楚的第二重人格不會出現了。而柳青羨卻就此墮入了深淵。
無人會知,無人相救。
平常裏,柳青羨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整日裏阿楚長阿楚短。百依百順,有求必應。
麵對另一重人格的阿楚時,他又是心疼又是憐惜,一邊捧著她的臉,一邊無法自抑地一遍又一遍淺淺輕吻著她。
躺在他懷裏的,是他願意犧牲所有護著的人啊。
怎麽也看不夠,怎麽也憐惜不夠……可是,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終於知曉了來龍去脈的容楚,雙手捧臉哭的泣不成聲。
八歲時的她許願,要做像百年前的扶風將軍般驍勇善戰的將軍。
所以,從不喜愛這等殺伐之事的柳青羨,立馬著手舉辦了一場賽馬大會。
當時的容楚蹙眉看著他,“你這是幹什麽?”
八歲的柳青羨道,“賽馬。”
還未等容楚接話,他又繼續道,“最好的將軍當然要配最好的良駒了。阿楚,我一定會給你找來這天下最好的良駒的!”
容楚不置可否。
當時小書童的吐槽一字不落地傳入耳中,“公子,咱好端端的賽馬幹什麽呀您不是不喜歡這些東西嗎”
“誰說的隻要是阿楚喜歡的東西,我……不喜歡也喜歡!我要為阿楚選一匹最好的良駒!”
自那以後,容楚天天在自家後院練劍,柳青羨天天趴在鵲牆上托著腮,聚精會神地看著容楚練劍。
無論幾番寒暑更迭,她若在,他便在。
風雨無阻,霜雪難止。
是那個——
從小就陪著她一起長大,從小就想把她想要的東西都雙手奉上,那個怎麽趕也不會走的——
柳青羨啊。
柳青羨……柳青羨……
這個名字不斷地在心田與腦海中敲響,容楚此生仿佛都走不出這個名字的禁錮了。
那次,她騎在高大的馬背上,問他,“柳青羨,你一個整天遊手好閑的浪蕩公子哪來的那麽多錢?”
柳青羨雙手背在身後,聞言笑得眉眼彎彎,“阿楚,你沒聽別人怎麽說嘛,自然是我貪來——”
“我不信,”容楚神色認真,語氣篤定,“你不是那種人。”
當時的柳青羨隻是怔了一下,隨後眉眼笑得更開了,溫柔喚道,“阿楚……”
他好像有半句話沒有說出來,容楚當時並不知曉。可現在讀取了柳青羨的記憶後,容楚知曉了那後半句——
阿楚……隻有你,從不用世俗眼光貶低我。
……
無數陌生的記憶湧入腦海,繞著容楚轉笑容滿麵的柳青羨,被容楚不理不睬黯然神傷的柳青羨,嘴上滿是不正經心裏卻自有一番是非曲直評判標準的柳青羨……
容楚啊……
是你……是你親手把驕陽囚在了無盡的黑暗裏……
他原本該普照萬物,卻甘願為你收斂鋒芒,因為他怕灼傷你,因為他想靠近你,長長久久地守著你。
可是,你眼裏隻有自己的心願,你看不見追在你身後,神色黯然卻從不言棄的他。
甚至,為了完成你的心願,他曆盡千辛,受盡萬苦。可是他卻從不曾對你言明。
他隻是說,阿楚,你多少也可憐可憐我,下次,不要再惹一身傷回來了……
你看,無論是怎樣的柳青羨,他眼裏心裏,都隻裝得下一個你。
容楚啊……
你什麽時候才能回頭看一看……
看看這個一直追在你身後的人……
……
終於,容楚從那紛雜的記憶中蘇醒了過來。
“柳青羨……”
她看著不遠處那個茫然跪在一地狼藉中的人,生還穀裏的妖獸被屠戮殆盡,他的任務終於完成,那國師從他身上也取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所以,如今的柳青羨隻能像個廢棄的棋子,隨意地遺落在什麽地方都好,反正沒有人會知道,沒有人會在意,沒有人會心疼……
不,容楚的心突然猛烈地抽疼起來……
有人的……
她心疼,這個人……如何教她不心疼。
鳳啟一百四十八年十二月甘七,常安城有名的護國將軍容楚同當朝丞相柳青羨成了婚,婚禮之盛大,竟與天子娶親相當。
原因有二。
其一,容楚將軍為鳳鳶國出生入死足足六載,本來陛下是想打算封容楚為一品大將軍的。可是,容楚卻婉拒了。因為,她要拿這無上的榮譽換一門親事。
當今的陛下十分年輕,不過二十歲,有野心有謀略,也更有疑心。
那日大殿之上,隻有容楚一個人。
十八歲的陛下溫言道,“容愛卿勞苦功高,自當予以嘉獎……”
容楚卻呈上了一份承諾書。
看到承諾書的陛下露出的笑容終於多了幾分真心實意。
那份承諾書寫著,她要拿這功勞換一門親事。若陛下應允,她不僅不會要求封官進爵,甚至甘願自降品階,降到讓陛下心安的位置。
陛下心裏樂開了花,麵上卻一副惋惜之色,“容愛卿……”
容楚卻態度堅決,不容更改。
陛下看著殿下那個身影,腦海裏卻浮現出了多年前的另一個身影。這便是其二。
那是十六歲喪父的柳青羨,孝期剛滿三月就不得不繼任丞相之位的柳青羨。
可曆朝曆代從沒有過這樣的先例——因為“孝”是人立身之本,是治國之第一要義。
可是沒辦法,陛下有野心但卻也隻是一個普通通的人。若是真要柳青羨守三年的孝期,陛下很可能會因政務纏身而英年早逝。
作為人子,自當要遵孝義。
作為人臣,更不能不守忠。
一個人的孝義在一個國的忠義麵前實在是太小了,小到不值一提。
因為,世卿世祿是自先祖一代便流傳至今的規矩,雖然鳳煊帝君臨曾改製,以有才有德為任官第一要義,可也實行了不過幾代,便又被後來的一代代君王慢慢改回去了。
坐在那把椅子上,的確能夠以俯瞰之態審視著群臣。可常言道,知人知麵不知心,畫皮畫虎難畫骨。
任你是一代多麽賢德的君王,也不可能憑區區一具□□凡胎,偷得二郎神的天眼,去挨個瞧瞧,到底誰是貪官汙吏,到底是誰包藏禍心。
所以,雖然陛下懼憚臣子權勢滔天。可當今陛下卻也不得不承認,舉國上下,就算前任丞相柳舒仍在,能比得過柳青羨有治國之才的,也找不出一二。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跟當今陛下相比,柳青羨才更像那天之驕子,人中龍鳳。
陛下怕啊。
這樣一個人,做他的臣子。他總是睡不安穩。
是,他是想要有才之臣。可若是太過有才,稍不留神便會失去掌控,還不如平庸之輩看著順眼。
所以,陛下一邊不得不重用他,一邊又小心翼翼地防備著他。
柳青羨非尋常之人可比。他有治國之才,其他方麵更是令眾人望塵莫及。所以,陛下的心思瞞不過他。
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不會善終。
做臣子的,不得將光芒蓋過陛下。這個道理他懂。
可是,有誌之士,誰沒有一腔報國之誌呢?
阿楚說她想保家衛國,她武守,那他便文治。
攘外安內,他同她,分而治之。
可是,不僅是他,就連容楚,也很難得到好的結果。
所以,十六歲的丞相大人在這隻有陛下一個人時,請了一個旨。
他說他想要求一個人。
當國泰民安之時,願陛下能夠賞他倆幾畝田地,餘生清閑安渡,做臣子的也就都滿足了。
功高震主,文官武官不得走動太近。
這兩條大忌,讓當年的柳青羨與如今的容楚占了個遍。
所以,無論是當初的柳青羨,還是如今的柳青羨,都在陛下那番沉默中,惴惴不安。
可是不知是不是天公作美,兩人的心思竟是同樣的:若陛下不允,大不了來個詐死,使一個“金蟬脫殼”之計。
反正,這個人(這門親事)他(她)是要(結)定了。
隔著六載的歲月長河,兩道聲音難舍難分地糾纏在了一起。
無論幾番寒暑更迭,她若在,他便在。無論何時何地,這句話都是作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