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賓州機場,三號航站樓B出口,溫玉一眼就將人群中穿得風流倜儻的男人認出來,不禁偏頭忍笑。顧準大咧咧地走過去,一胳膊攬住陳明肩膀,繡花似的往他胸口捶一拳:“啥時候見過你整得這麽人模狗樣兒。”
陳明的著裝一看便知是精心打扮,連顧準都要遜色幾分,溫玉跟他們不是一派,但英雋清俊的外形更惹得行人頻頻側目,三人並排行走,勾肩搭背頗為養眼。
左肩上的握力重了些,溫玉看向陳明,聽見他問:“還好嗎?”
溫玉隨意地應一句:“嗯,挺好的。”
陳明的行李隻有一個剛及膝蓋的鋁框箱,拎上賓利時,顧準順勢掂兩下重量:“兄弟,這麽輕,不打算在賓州多待兩天?”
溫玉讓陳明坐副駕駛,陳明拉開車門,說:“美國那邊的建築項目正在規劃中,準備跟英國一家公司談場合作,我不能離開太久。”
“喲,可以啊陳總。”顧準上車落座係好安全帶,左打方向盤繞出地下停車場,語氣戲謔地調侃,“這是打算進軍歐美圈了啊?牛氣。”
陳明單手支頤麵對窗外熟悉的景色,謙虛道:“也就那麽回事兒。”
車門下方的儲物格裏塞著一包軟中華,先是自己,再抖出一根給陳明,顧準順手把煙包往後座一扔,溫玉穩穩地接住。
陳明瞄向右視鏡,滿臉詫異:“溫玉,你啥時候抽煙了?”
問完之後緊接著“嘖”一聲,陳明用夾煙的手抓抓腦門,顧準自然地轉折話鋒:“你父母徹底把家族生意轉移到美國,以歐美商圈為主場,以後估計沒什麽時間回賓州了吧?”
陳明:“但我保證隻要你們來洛杉磯,我就一定有時間陪你們,包吃包住包機票。”
“行嘞。”顧準豎起大拇指,“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你愛回來不回來別的都沒所謂。”
陳明笑罵:“傻逼。”
顧準挑眉:“彼此彼此昂。”
溫玉在後排叼著煙,耐心聽他們幼稚到極點的對話,唇角揚了一路,好似又回到無憂無慮的大學時光。
賓利壓點兒抵達宏和酒樓,顧準停穩車,按葉陽發來的信息上二層的紅山廳。最大的包間,賓客早已滿座,葉陽與文娟正手忙腳亂地張羅熱情的親友們。
三人的桌位號是12,陳明找到自己的名字,坐下時目光無意識地盯著滿場遊躥的葉陽,一年沒見,已為人夫人父,舉止言談間的變化確實很大。
直到忙碌的身影被旁人隔擋,陳明收回視線低下頭,翻開糖盒旁邊的卡片,葉陽的孩子叫葉北。
滿月宴於六點開始,八點結束,席間,葉陽攜文娟以及抱著葉北的月嫂輪桌敬酒,紅包收到手軟,酒杯一次次蓄滿,12桌被安排在最後,葉陽喝得滿臉通紅。
文娟神態端莊,雖非大家閨秀,但看得出有良好的教養,她落落大方地向12桌每一位客人敬酒,這一回夫妻倆卻沒有同步。
玻璃杯見底,文娟抬眸看向陳明,溫和地衝他笑了笑,右手輕拍葉陽肩膀:“你們好好聊,我回去陪爸媽了。”
顧準搶話說:“弟妹拿了紅包再走吧,空手回去多不合適啊,我們仨的最大最厚,絕對有麵兒。”
文娟靦腆地雙手接過紅包,陳明給的是兩份,她不問緣由,也不推辭,一一頷首道謝。
月嫂跟著她離開,葉北轉移到葉陽懷中,顧準猴急地躥過去:“快讓你顧叔抱抱。”
葉北一雙炯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周圍,費勁地挪出縮在繈褓裏的小拳頭,五指淩空抓來抓去,朝著陳明的方向。
“你看,小北在你懷裏不踏實。”陳明放下酒杯用濕巾擦淨手,“還是得他幹爹來。”
誰知,陳明身子還未探近,葉北“哇”一聲,憋紅臉哭得震天響,可小拳頭依舊不變方向,弄得葉陽也不停納悶,兒子這是幾個意思。
“要不。”一直沒吱聲的溫玉試探地說,“我來試試?”
果然,葉北一進溫玉臂彎裏,瞬間止住哭聲,淚眼汪汪地衝他吐著鼻涕泡泡。
顧準疑惑地劃拉著眉毛:“咱娃兒這麽小就懂得以顏值區分人嗎?”
陳明狠狠剜他一眼:“罵誰醜呢?”
葉陽低笑道:“是溫玉長得太漂亮。”
顧準認同地抱起雙臂,對葉北介紹:“寶寶,這是你溫玉哥哥。”
溫玉倏地頓住動作,眨眨眼睛茫然地抬起頭:“你占我便宜?”
“嗯?”顧準裝傻充愣,“有嗎?”
“倆爹一叔,到我這兒成哥了?”溫玉牽住葉北的小手輕輕搖晃,發出質疑,“憑啥?”
“誇你長得年輕還不行”,顧準右手背往高一推,“得嘞,小北啊”,他重新介紹,“這是你溫玉叔叔”。
葉北牟足吃奶的勁兒,極其響亮地哼唧出一聲,似是在學顧準叫人,葉陽和陳明見狀,靠向椅背歪斜上身,頭抵頭樂得停不下來。
葉陽的酒杯是滿的,他慢慢斂住笑容將它端起來,偏移視線看向陳明:“走一個?”
“必須的。”陳明拿住自己的杯子,相碰的杯沿兒撞出清脆聲響,“恭喜。”
“謝謝。”葉陽仰頭一口飲盡,問,“酒店離這兒遠嗎?”
陳明答:“不遠,就在宏和酒樓往東三公裏的‘千禧’。”
葉陽抿唇,不自覺撓紅了喉結,是焦慮時慣有的小動作:“明天幾點的飛機?”
陳明下意識挪開他的手,愣了幾秒,趕忙用話掩飾過去:“十一點二十五。”
“行。”提著酒杯站起身,從溫玉懷裏接過葉北,葉陽說,“我晚點去找你。”
八點整,包房內熱度不減,葉陽恐怕還要再忙一陣,陳明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等顧準叫來代駕,三人先行離場。
十分鍾後,賓利暫停千禧酒店門前,顧準把後備箱陳明的行李卸下來,問:“再上去陪你喝兩杯?”
陳明擺擺手:“老了,真喝不動了。”
顧準“嘁”道:“那成,明天上午九點,我和溫玉送你去機場。”
“不用麻煩。”陳明拽出拉杆握住,“我打個車就行,很方便。”
“鬧呢。”顧準拉開車門的同時朝他揚揚拳頭,“走了啊。”
溫玉降下半扇車窗:“明天見。”
陳明笑著點頭:“快回家休息吧。”
在金碧輝煌的大廳前台辦理好入住,陳明乘電梯上六層,刷開單人間的門,落地窗映著遠處高架橋上流螢似的霓虹,他將箱子立在拐角處,隻在過道留一盞燈。
有意無意地守在窗前,端一杯清茶醒神,陳明知道自己在等誰,卻不知等了多久。
酒席上的葉陽成熟穩重,做事行雲流水,能夠遊刃有餘地應對各種場麵,與大一在網吧遇見的那個邊吃糖葫蘆邊打遊戲的少年截然不同。陳明不禁有些懷念過去的時光,轉眼,他已離開賓州四年,而葉陽也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飛速成長。
遠遠的,有抹身影正朝千禧酒店靠近,盡管他此時隻是視野裏一顆極為不明顯的黑點,陳明依然能一眼辨出,那是葉陽。
沒過幾分鍾,門被敲響,陳明不知為何心裏驀地“咯噔”兩下,神情略顯慌張。他打開門,葉陽還穿著滿月宴上的那套西裝,有條有型,頭頂廊燈將雙頰的紅暈照得更加顯眼。
陳明問:“是不是喝醉了?”
葉陽答:“來見你,可不敢醉。”
尾音未落,眼前的人已錯身進屋,陳明怔愣幾秒,掩上門,見葉陽彎腰坐在落地窗前的沙發椅裏,弓著背,先是搓熱掌心,再捂住凍得冰涼的臉。
陳明沒說話,葉陽也不言,兩人的沉默營造出一種詭異而又和諧的氣氛。時間分秒流逝,最終還是葉陽先開了口,以一副輕鬆的語氣做開場白:“我今天表現得還可以吧?”
“相當可以。”為躲避尷尬,陳明背對葉陽正給他泡溫玉送的醒酒茶,不過下一句話,險些讓他把剛燒開的水倒出杯外。
葉陽:“文娟知道我們的事。”
陳明慢慢放下暖水壺,兩手撐住櫃台,一時緘默不語。
葉陽反複揉搓手掌,說:“既然決定要過一輩子,坦白總比謊言來的輕鬆。”
他沒讓陳明局促太久,繼續道:“但她仍然選擇和我在一起,她對我、對生活都沒有怨言,始終盡心盡力地在照顧這個家,我很感激她。”
接下陳明遞來的茶水,指尖相蹭,觸感燙過杯壁散發出來的熱度,葉陽輕聲道了句“謝謝”。
“我今天來沒有別的目的。”葉陽雙手捧著茶杯,水汽蘊在眼睛裏,像蒙了層霧,眸光黯淡,“隻是覺得這些話,還是親口講給你聽比較好。”
兩人之間重歸寂靜,夜色更深時,陳明意識到自己應該說些什麽,他點頭回應:“我……在聽。”
葉陽淺笑著抓抓耳朵,半晌才道:“放心吧,我會習慣這樣的生活。”
陳明抬眸望向他,兩抹視線交匯,彼此心裏都沒設防,有太多東西於這一刻得到確認。陳明忽然否定之前作出的判斷,葉陽不是在成長,而是在適應,他根本沒有改變。
時間在不停推著所有人往前走,葉陽在朝著父母希望的方向努力前進。
而扼殺他的感情,逼他踏上這條路的人,不是葉陽的家庭,是陳明。
“文娟是個好姑娘,我不會辜負她的。”葉陽刻意咬重“辜負”二字,陳明心髒沉悶地鈍跳兩拍,又聽他說,“也會好好地把思明撫養長大。”
“思明?”陳明蹙眉重複,搭在膝頭的手幾不可見地抖動一瞬。
葉陽平靜地凝視窗外,黑透的天空疏星稀寥:“葉北的小名。”
陳明的慌亂被這句話轟然放大,他還沒來得及緩衝和消化這種情緒,葉陽已然擱下茶杯,長舒一口氣後站起來,他趕忙機械地跟上,眼神不受控地,盯著對方領口處因酒意而微微泛紅的皮膚。
一前一後走到門口,陳明從葉陽身側伸過去手,想要替他開門。兩隻手依次落在門把上,兩人同時垂眸,觸感依舊和原來一樣,一個溫涼,一個滾燙。
坦蕩地鬆開手,葉陽轉身,在昏昧逼仄的窄道裏與陳明對望。這張臉,這個人,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裏,眼神暴/露出深情,他輕啟唇齒問陳明:“你以後不會再回來了,對嗎?”
“至少,不會再為了我回來,對吧?”
因為沒有再見麵的意義和必要了。
“酒店對街的巷子裏,有家賣糖葫蘆的鋪子。”葉陽失落地往旁邊讓開一步,陳明迅速將門拉開,走廊明亮的光線頃刻灑進房間,“本想讓你陪我去吃一根的,可是太晚了,早就關店了。”
廊道拐角處的青瓷花瓶裏,一束白芍藥開得正旺,香氣包裹著站在電梯前的兩個人,葉陽仰頭盯著不斷跳閃的樓層數字,要求陳明再送自己一程。
封閉的空間內,兩隻手背若有似無地觸碰,葉陽閉了閉眼,克製地等到電梯門再次開啟,逃似的邁出第一步,而後逐漸平緩躁動不安的思緒。
漆黑凝沉的夜,葉陽離開酒店,陳明的步伐停在下行的台階前。他注視著葉陽的腳步越走越慢,下一秒轉回來,身形融進大片朦朧的光影中,微笑著與他揮別:“陳明,願你能夠坦然而無畏地過完這一生。”
航站樓內側的玻璃板反射著刺眼的光弧,陳明拇指摩挲手裏的機票,再次回想起昨晚發生的一切,葉陽最後的身影始終嵌在他腦中,怎麽也揮之不去。
停車場找不到空位,顧準因此沒下車,把送機的任務交給了溫玉。
溫玉察覺出陳明的不對勁,低頭瞄一眼表,剛過十點,於是去幾步外的咖啡店買來兩杯熱飲,安靜地陪伴在他身邊。
周遭人來人往,陳明好似聽不見外界的聲音,他掏出手機點開微信,翻出與葉陽的聊天記錄,上麵的時間定格在從洛杉磯飛往賓州的那一天。
以前在一起時,陳明隻要去外地,無論坐大巴、高鐵、飛機還是遊輪,都會給葉陽發送信息報備一聲,好讓他安心。
這次回賓州,在洛杉磯等待登機的時候,陳明猶豫許久,照例給葉陽發了條微信,不過是以朋友的口吻和身份。
檢票,在頭等艙落座,陳明打開空姐送來的報紙閱讀新聞,沒再有其他動作。當艙門關閉,地麵信號燈亮起,空乘提醒所有旅客關閉手機時,葉陽的信息赫然跳進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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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飛向我,我真的很高興。
到時間了,溫玉起身朝向安檢口,陳明去抓行李箱的手卻懸在了半空,佇在原地沒有動靜。
溫玉回頭看向他,似有所感,張了張嘴沒發出聲,兩人麵對麵一陣無言。
“溫玉。”陳明低垂視線盯著機場光可鑒人的地磚,沉重地開口,“我後悔了。”
去年初五,在顧準第五郡私人別墅的二層陽台上,溫玉曾問陳明,不會後悔嗎?陳明的回答是,不能後悔。
他以為可以把自己的懦弱與沒擔當交給時間解決,也能等來葉陽幸福,慢慢淡忘他們的過去,減輕心裏的負罪感。
但為什麽,葉陽過得卻不快樂。
陳明狼狽地戳在流動的人潮中,明明穿著一身剪裁精良的西服,模樣倒像個落魄的流浪漢,攥緊的拳頭一直沒能鬆開。
可他什麽也抓不住了。
或許不該回來,或許不該離開,或許就不該開始。
我們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目送陳明的背影消失在安檢線後,溫玉這才恍然回神,忘記跟他說一聲“再見”。
但興許以後很難有機會再見到陳明,所以這句未說出口的道別,也不會成為遺憾。
前往洛杉磯的航班已於十一點二十五分準時起飛,陳明透過身側窄小的玻璃窗,不舍地俯瞰著腳下的賓州,他知道,這裏有一個人也正看著他,不是此時此刻,而是永遠永遠。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