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溫玉過了兩周的“五月四號”,裴澤“出差”後的第二天。
他每天嚴格按照以往的生活流程,早起洗漱做飯,上午照料花草,打掃衛生,午休後看綜藝節目,傍晚有時會選擇一部喜劇電影,睡前仍保持良好的閱讀習慣。
溫玉關閉手機的移動網絡,屏蔽外界的一切訊息,隻在每晚合眼前,對著屏幕裏的裴澤輕念一聲“晚安”。
許久沒出過門,溫玉時常站在客廳窗邊撫摸著花草新葉,感受外麵陽光的溫度,可身體卻是冷的,怎麽也捂不暖。他抱起雙臂,仰臉看向飄浮在淨空中的大塊雲團,霍嵐遠遠地凝望著溫玉,一人一窗猶如一幅唯美的畫卷,被他深刻地映進眼眸。
溫玉昨晚久違地夢見了母親,今早醒來思念加劇,決定去陵園同她說說話。
乘坐的這一趟公交運氣不佳,遇上一位脾氣暴躁的司機,刹車油門總喜歡一踩到底,巨大的慣性導致溫玉胃部不適犯起惡心,一路渾渾噩噩,下車後立刻鑽進路邊的公共廁所,吐得昏天黑地。
溫玉刻意避開白姐的花店,在陵園門口的攤位購買一束黃/菊,然後沿蜿蜒僻靜的小徑走向母親的墓碑。
年前和裴澤來這裏探望時留下的兩個紙杯,如今早已落滿厚重的灰塵,溫玉蹲身放下花束,抬手擦淨溫母的照片,唇角漾開輕淺的笑意。
“媽媽,裴澤出差去了,所以今天就我一個人來看你。”
遠處的樹梢傳來拖長調子的蟬鳴,陵園內吹拂著涼爽的風,夏季的潮熱近不了身,溫玉盤腿坐下來,在逼仄的窄徑間縮成瘦小的一團。
“我這段時間的狀態還可以。”口吻平淡,語調無波無瀾,溫玉揀出一支菊花,指尖揉撚著細膩的花瓣:“不過你兒子真的挺沒出息的,裴澤一直比較忙,他不在,我過得稍微有些消沉。”
“不用為我擔心。”溫玉笑著說,“他總會回來的,我也一定會好起來。”
“我現在做飯的手藝可比你強了,裴澤肚子上都有肉肉了。”
“這幾天看了不少書和電影,其中有你最欣賞的作家和演員。”
“沒怎麽出門,我是不是變白很多?雖然皮膚本來就白,隨你。”
“昨晚你來我夢裏說我瘦了,我其實有按時吃飯,隻是每次都沒什麽胃口。”
溫玉右肘拄著膝蓋,立起手臂靠上去臉,歪著腦袋傾訴:“媽媽,我不是個多堅強的人,你走了,我就隻有裴澤了。”
趴在墓碑前枕著胳膊淺睡到午後,溫玉繼續陪溫母說了會兒話,而後道別,踏著橙紅色的夕陽原路返家,在公交站對麵的生活超市裏買些日常用品,慢悠悠地朝杏藜園走去。
經過花壇邊,溫玉停下腳步,視線落向幾近凋零的月季花叢,四周安靜的過分,他垂眸沉默良久,稍稍側臉,直白地問:“為什麽跟著我?”
聽見溫玉冷漠的嗓音,口罩上方的眸子黯淡失色,霍嵐與他相隔五六米遠,放在褲兜裏的手緊握成拳:“我很擔心你。”
溫玉轉過身,眼神不善,目光尖銳:“我有什麽可擔心的?”
霍嵐坦言:“你過得並不好。”
溫玉輕挑嘴角,眼廓泛紅:“所以呢?”
霍嵐斂眉道:“讓我陪著你吧。”
“不用了。”因長久失眠,眼底的青色明顯,溫玉錯開與霍嵐的對視,“裴澤就快回來了。”
食指勾掉口罩,霍嵐硬聲說:“溫玉,事情都過去半個多月了,你能不能清醒一點。”
溫玉的表情像是被蟄了一下,他用力吞咽一口空氣,逃避道:“我得回家了,裴澤沒帶家門鑰匙,萬一他……”
霍嵐拉下臉色:“裴澤已經死了。”
“我警告你!”帶著怒意的斥責,溫玉惡狠狠地從齒縫間咬出幾個字,“別再跟著我!”
聞言,霍嵐錯愕地怔在原地。
眼前這個人明明再熟悉不過,卻令他感覺到異常陌生,那個擁有最溫暖笑容,天真善良,讓他想要無限親近的溫玉不見了,性格不再溫和,眼睛不再清澈,全然是一副沮喪失落,頹靡消沉,有著銳利棱角的刻薄模樣。
“我可以保護你。”霍嵐知道現在並不是袒露心意的最好時機,但溫玉的反應的確逼得他走投無路,他怕現在不說,以後再也沒有坦誠的機會,“讓我來照顧你,行嗎?”
溫玉的視線輕描淡寫從霍嵐臉上劃過:“除了裴澤,我誰都不需要。”
大步跑回家中,溫玉急切地邁進廚房,給自己倒一杯水,咕咚咽下,嗆得胸口一抽,悶頭一陣猛咳。
拚命維持的理智就快要崩塌,“裴澤已經死了”,霍嵐的這句話反複縈繞在耳畔,怎麽也揮之不去,溫玉一遍遍告誡自己絕不能從先前的狀態中抽離,一旦清醒過來,他不可能扛得住現實的衝擊。
無意識地在客廳來回踱步,盡量將大腦放空,溫玉閉緊雙目喘勻氣息,竭力壓下心口處翻湧而上的無助與焦慮。
驀地,腳底一個踉蹌,他趕忙伸手扶住餐桌,裝有玫瑰的玻璃花瓶搖搖晃晃地歪斜墜落,砸在地麵瞬間碎裂成塊。
鮮豔的紅色早已泛黑,徹底枯萎。
忽而一瞬,繃緊在心裏的那根弦倏然斷裂,疼痛像開了閘,霎時遊遍全身,溫玉捂住嘴巴,縮在桌角顫抖地抱著雙腿,呼吸受阻,他埋起沾滿淚水的臉,缺氧般斷斷續續地呢喃。
“裴澤……”空蕩的房間充斥著溫玉絕望的哭聲,“我沒有家了。”
屋內一片漆黑,僅臥室的電腦幽幽地亮著屏幕,密集的光點描摹出霍嵐冷峻的麵容,眼底的胎記醜陋駭人。
他敲打完最後一組編程,發送給客戶,手機立時跳進來轉賬信息,收到一筆不菲的費用。
零零散散地把各處積蓄匯集到一起,霍嵐盯著網上銀行頁麵右下角的數字,身體後仰向椅背,雙臂脫力垂落,抬頭仰望天花板,一時沒了動靜。
許久過後,他彎起眼廓,是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裴澤死了。
霍嵐壓低目光,透窗向對樓的房間望去,窗格裏麵黑洞洞的,藏著他對這個世界最深的欲/望。
轉過頭,麵朝一排排貼在牆壁上的寫真海報,霍嵐起身走到衣櫃前,拉開櫃門,直直地看向鏡中的自己。
這張臉究竟是何樣子,他從來不在乎,更不會因為外界異樣的眼光而做出絲毫改變,可如今,他卻控製不住地產生了一個極其瘋狂的念頭,霍嵐清楚溫玉現在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麽,而他恰好給得起。
這個世上除了奶奶,沒人在意霍嵐是霍嵐。
既然如此,為了溫玉,他可以是裴澤,以他的模樣靠近、接近,然後再用霍嵐的身體去得到。
溫玉拒絕得了任何人,絕沒可能推得開“裴澤”。
哪怕明知是毒酒,也要飲來解渴。
霍嵐回到窗前,歪頭點一根煙,透過蜿蜒浮升的青縷盯著溫玉的臥室。
他曾以為兩樓之間的距離,是他對溫玉感情的結局,沒想到自出生起嚐盡那麽多苦楚,終於被老天眷顧了一次。
霍嵐很清醒,知曉自己的行為稱得上是愚蠢。
因為麵相的自卑,他潛意識裏認為此生不配擁有溫玉,所以痛苦地隱忍別人得到和占有,遠遠地看著對方幸福便心滿意足。
但眼下,霍嵐有了一個絕佳的機會,愚蠢又如何?隻要能夠擁有溫玉。
半分鍾後,他將煙頭掐熄,伸手取來鼠標旁邊的日記本,從中間翻開,拾起圓珠筆在新一頁上寫下一句話。
[溫玉,我想像你當初拯救我一樣,拯救你。]
四個月後——
溫玉仰躺在沙發上,垂下的右手指間虛虛地夾著煙,左手慵懶地搭著沙發背,曲起一條腿,眼神被無盡的虛空填滿。
電視機裏播放著早間新聞,股民對裴翰威充滿了同情,以至南榮集團股票大增,走勢亦如當年裴澤母親離世時的情形。
直播間畫麵隨新聞主持人的聲音一轉,裴欣身穿黑色喪服,手持一把長柄黑傘,臉上揉著淺顯的妝容,神色陰鬱地立在裴澤的墓碑前。
裴家對裴澤出事的原因避而不談,媒體第一時間拿到的通稿是裴欣親筆撰寫的,消息封鎖嚴密,隻有一名狗仔記者偷拍到裴翰威攜家人現身陵園,為兒子簡單舉辦了一場小型追悼會。
當煙卷在手中兀自燃盡時,溫玉依然沒有更換動作。
若是離近一些,能瞧清他下巴上冒出的微許青渣,皮膚顏色接近米黃,暗沉的雙頰凹陷明顯。
客廳落滿溫暖的光線,深秋的風襲上窗扇,簾子浮動的陰影在地麵搖曳,待新聞結束,溫玉遲緩地坐起身,將煙蒂扔進煙灰缸裏。
彎腰拘一捧水把臉洗淨,刮掉薄薄的一層胡渣,穿戴齊整衣服,溫玉走回臥室拿起手機,點開蘇延的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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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國內一線品牌的服裝設計師想和《Nicole》合作,有意選你作為他們的模特,你接嗎?
溫玉停頓半刻,落下指尖回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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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
愛心賀卡從床頭櫃上的詩集中展露一角,溫玉摁滅屏幕,伸手將它抽出來,珍惜地打開,裏麵是三行俊雅清秀的字體:寶貝,當你聽見風聲,看見太陽,感受春暖,聞見花開,都是我在愛你。
溫玉囚在床畔與立櫃之間的夾角裏,耷拉腦袋斂起神情,一動不動地靜坐到正午,他無聲地做著深呼吸,努力稀釋彌散在胸口的疼痛,抬手抹掉滿臉眼淚。
站在玄關處換好鞋,揣著鑰匙邁出門外,溫玉一路踩著台階上行,轉過五樓拐角,不甚清晰的視野中,有一扇已然生鏽的破舊鐵門。
走近後輕輕拉開,明晃晃的光線順漸寬的門縫朝陰暗的樓道流淌,溫玉往前一步踏進刺眼的陽光裏,迎著微涼的秋風,裹緊身上的外套。
耳邊是清晰的風聲,溫玉置身高處抬起頭,太陽好似近在咫尺,院落中的桂花開了,他貪婪地聞著席卷而來的香氣,慢慢朝天台的邊緣移動。
飛機劃過晴空,留下一道長長的印跡,溫玉眺望遠方的天際線,閉合雙眼,張開手臂擁抱風,感受著裴澤溫柔繾綣的愛意。
若是能再見你一麵,該有多好。
時間分秒流逝,四肢感覺到冷了,溫玉抬眸,最後望一眼湛青色的天空,未來的日子隻剩下煎熬,他不知道究竟應該怎麽做才能減緩心裏的痛苦。
溫玉疲憊地長舒一口氣,落低的目光不經意掃過樓前的花壇邊,隨著視線一點點聚焦,他先是怔愣,再是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心髒在胸腔內不住地劇烈跳動,四周所有聲響霎時呼嘯著撤離耳際——
他看見了“裴澤”。
作者有話要說:
—上卷《長空》·完—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