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屢試不爽
唐悟嵩微微垂著頭顱,聞言,這一回倒是沒有如何抖如篩糠的糟糕表現,隻是用一種近乎於認命般的聲音,開口幽幽道:
“林大人所言句句屬實,兒臣做過的事情,絕不敢在父皇麵前有所欺瞞。雖是那時兒臣確有苦衷,一時的疏忽亦是無心之失,但終究險些釀成大禍,害了父皇和皇兄的身家性命,這一切皆是兒臣之過錯,兒臣願意領罪受罰,絕不敢再有半句辯駁。”
雖然唐悟嵩口口聲聲都著自己願意認罪,願意領受懲罰,擺出一副聽由命,任憑父皇處置的姿態來,但是話裏行間,依然是再為自己開脫辯駁的意味。這種以退為進的方法策略,的確是一個十分高妙的方法,雖然不上這種法子有多麽的新鮮,多麽的出奇製勝,但在關鍵時候,這種方法倒也往往行之有效,乃至於是屢試不爽。
隻不過這個時候的唐悟瑾,對此卻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更加無法如此輕易地便產生警惕福他可以非常肯定一點,那就是光憑這區區幾句話,是絕無可能動搖父皇的心誌和決定的,如果父皇是這樣一個耳根子極軟的饒話,那他這個衛國國君隻怕早就被各種內憂外患給整下台去了。
果不其然,聖上這一次連冷笑都不再笑出聲來了,他同樣能夠十分清晰地聽出來,唐悟嵩話裏話外那等鍥而不舍地為自己開脫的意味,對於這個兒子,失望的情緒和憤恨的情緒都早已攀升到了最頂點,而現在,他便是當真開始將究竟要如何處置自己這個不孝之子,納入自己的思考範圍當中來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唐悟嵩這家夥的死刑,其實已經等同於被判定了。
如若犯下這等滔大罪的人是別人,哪怕是在朝堂之上舉足輕重的一品大臣,抑或是在後宮當中向來深受聖上寵愛的尊貴嬪妃,都是絕然不可能逃得過一個死字的,能夠死得痛快一些,幹脆一些,在受死之前,不會受太多的皮肉之苦,就已經可以算得上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然而,跟這些人相比起來,唐悟嵩畢竟還是不同的。
以往父皇對這個七珠親王的種種恩寵和信重,此時此刻自然是煙消雲散,蕩然無存了,但是唐悟嵩骨子裏頭流淌著的血液,卻終其一生都絕無可能更換門庭。聖上再怎麽滿腔恨意,他也依然是唐悟嵩的親生父親;唐悟嵩再怎麽不忠不孝,他也仍舊是聖上的親生兒子。
而這一點,毫無疑問才是當下的聖上即便心硬如鐵,也遲遲未能對唐悟嵩做出最終判決的緣故所在。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自己若是當真親手將唐悟嵩送上斷頭台的話,難不成要讓下人以為,自己是個禽獸不如的冷血動物?
當朝聖上一直都很在意自己在百姓和朝臣心目當中的形象,如果因為此事而丟了自己一代明君的美名,那這筆賬隻怕也要算到唐悟嵩的頭頂上去,就算是把整個晟王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全部殺了滅口,也難以平息聖上的心頭之恨了。
看來,唐悟嵩非但必須死,而且還必須想辦法,讓他死得盡可能安靜一些,沉默一些,動靜上一些,再上一些。即令絕無可能瞞得住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當中的所有人,也必須令這件事情僅止於此,什麽都不能再行擴大,鬧得人盡皆知,連街頭巷尾的老百姓坐下來喝口茶下盤棋嘮嘮嗑的工夫裏,都能將此事當作一項談資了。
看了看周圍的環境,聖上的眸底深處開始悄然爬上了一絲殺意。之前無論是憤怒也好,憎恨也罷,不管有多麽失望,終究也隻是停留在對唐悟嵩不清道不盡的失望和滔怒火的範疇之中,未曾朝前踏出過哪怕一步。
然而從現在開始,有些事情就已經漸漸變得不同了。
因為聖上慢慢地發現,自己不可以再優柔寡斷,躊躇不前了。如若當真想要將處決唐悟嵩一事的影響力降至最低的話,那麽就必須早做決斷,要在離開南境,返回國都,微服私訪的一行人重新進入眾大臣們的視線之內之前,就把一切都料理幹淨。
唐悟嵩並沒有及時捕捉到父皇眉梢眼底的那一抹逐漸渲染和加深的凜然殺機,他的那點兒不上不下的中流功夫,也並不足以讓他產生如此敏銳的感覺。
倒是站在一旁的唐悟瑾,這會兒心尖兒上莫名地一顫,他略有幾分訝然地斜眼看向父皇所在的方向,盡管站在他這個角度望過去,除非父皇轉過臉來,否則便沒有機會能夠捕捉得到父皇雙眼眼神的細微變化,然而他依然在第一時間便察覺到了,父皇身周的氣場氣息,似乎都與方才有所不同,其中更添了三分令人心中發寒的感受。
唐悟瑾隻是微微一怔,隨後便精神一振,立馬想明白了其中關節。看來,父皇是真的開始把對唐悟嵩處以極刑的方案擺上台麵了。
“很好。既然你自行認罪,那朕也不必多什麽了。來人,將晟王唐悟嵩暫時押入地牢,沒有朕的允準,除每日送飯的獄卒以外,任何人都不許接近他!林渭?”
林渭在這短短一刻鍾都不到的時間裏頭,已經是第二次被聖上點中名字了。盡管他十分自信,自己這一回什麽都沒有做錯,在援救聖駕一事之上,自己也絕對已經做到了十成十的盡心盡力了,但是當朝子多年身居高位的積威實在非同可,根本不是區區一個“問心無愧”就可以抹殺掉所有的內心惶恐的。
於是,林渭再度被喊得渾身一抖,這才顫顫悠悠地雙膝跪了下去,恭敬地朝著聖上行禮回應道:
“微臣在。”
“朕方才所言,你可全都聽清了?”
“是,微臣遵旨。”
唐悟嵩猛然抬起頭來,麵色慘白地望向端坐於上方的父皇。他的確沒有想到,父皇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此迅猛地借坡下驢,自己以退為進的策略,原本滿打滿算地想著,即令父皇能夠聽出來一些,也總歸還是會多問上一嘴,那樣一來,自己就可以不動聲色地開始詳述自己的種種苦衷,以及事態發展當中許許多多不可抵抗的湊巧與不湊巧。
他並沒有奢望能夠僅憑自己這一張嘴,就把父皇直接得聲淚俱下,感動涕零,最後和自己父子相擁,抱頭痛哭,往昔種種不堪回首的事情全部一筆勾銷,父子二人恢複如初,自己還是那個熠熠生光的七珠親王,父皇還是那個看向自己的眼神裏充滿寵溺和欣慰,甚至於看自己比看太子還要順眼的父皇。
自己犯下的罪過究竟有多麽可怕,事實上沒有人比唐悟嵩更清楚,既然父皇已經察覺出了七八成來,心裏頭已經給自己扣上了一個不忠不孝的標簽,那麽想要一次性把這個標簽抹除幹淨,是絕無可能發生的奇跡,唐悟嵩也斷然不會如此好高騖遠。
但是,按照唐悟嵩自己的想法,他怎麽著也能夠在這裏多上幾句話,興許還是有一定的幾率,可以讓父皇從原先基本上已經認定自己有意為之,轉而再度變成半信半疑,左右徘徊的狀態。
隻要父皇的態度模棱兩可,自己便大有可為,到時候唐悟瑾不話,固然妨礙不到自己任何事情;而他隻要心中發急,開始預備從中作梗,自己就能夠將計就計,利用唐悟瑾的話語來做文章,不定情勢逆轉之下,自己很快便能夠死裏逃生。
然而事實證明,他先前的種種思維考慮,竟然全部都是想得太多了。
父皇從一開始,就沒有給他哪怕多喊上一句“冤枉”的機會。
唐悟嵩勉強強迫自己活動筋骨,扭頭抬眼望去,就看見好幾個嘍囉已經走入了房門,正朝自己大踏步而來。其中兩個捕快手中,一人提溜著一副手銬,另外一人提溜著一副腳鐐,雖然看起來鐵索很細,但看著兩個捕快提溜著的模樣就知道,分量絕對是不輕的。
想他唐悟嵩,從出生之日起就是含著金湯勺的孩子,後來又一路飛升,成為僅次於太子的七珠親王,從到大所過的日子絕對是養尊處優,極盡奢華,幾時吃過這種苦,受過這般罪?一看見那兩條鐵鏈子,唐悟嵩就是一陣兒頭皮發麻,還沒有真的戴到身上來,他就已經完全預想得到,未來這段日子裏,自己將會過得如何淒慘悲涼,度日如年了。
他不甘心!
他怎麽能就這麽認命?
如同臨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一般,唐悟嵩驟然間爆發出一股不可思議的力氣,那幾個捕快才剛剛摁住他的肩膀,抓住他的手腕,還沒有來得及把手銬腳鐐掛到他的身上去,就被他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量給甩開了。
趁著那幾個捕快被自己掙脫之後,還反應不及,尚且未曾重新撲上來的這一空檔,三步並作兩步衝到了父皇麵前,和父皇之間僅僅隔著一張一尺多寬的桌案,上半身前傾之下,幾乎就要把他自己的臉,直接貼到父皇的臉龐上頭去了。
唐悟嵩麵上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潮紅,那是他在心神過度激蕩之下引起的。此時此刻的他,強烈的求生欲望已經替代了其他所有的一切,他深知自己如果不能夠最後奮力一搏,那麽自己被拖下去之後,隻怕此生便再不會有重獲自由的那一刻。
即便父皇最終還是免了自己一死,隻把自己押解回國都,然後關進牢之內,讓自己在其間自生自滅,那又如何?失去地位,失去自由,無人問津,淒風冷雨的後半輩子,和死了又有什麽分別?
“父皇!兒臣是有苦衷的!您不能這樣對兒臣!兒臣是您的親生兒子啊!父皇!!”
唐悟嵩這突如其來的一招,確乎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聖上心裏頭早對這個兒子存了三成戒心,這會兒見他來勢洶洶,一時間隻以為他是狗急跳牆,打算拚了這條命殺掉自己,或者是把自己挾持成他的人質,好叫其他人投鼠忌器不敢妄動,他自己才可以逃出生,當下不由得心下驚懼,整個人條件反射般地向後縮去。
唐悟瑾的反應也是極快,隻不過和父皇截然相反,父皇是往後退,而他則是一個箭步衝上前去,趕在唐悟嵩真的抵達可以伸手觸及父皇的位置之前,就一把豎起一掌,直直地抵在了他的肩膀之前,叫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有寸進。
唐悟瑾的武功要比唐悟嵩高出一大截,如果他打算下重手的話,在唐悟嵩將全盤精力都放在了父皇身上的前提之下,當真是一掌就可以叫他倒在地上呼呼叫痛。不過即便是如此危急而特殊的時刻,唐悟瑾也隻是以防守和保護父皇安危為自己行動的唯一目的,根本就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一毫想要打傷甚至打死唐悟嵩的想法來。
對於唐悟瑾來,他不能讓唐悟嵩折在自己的手裏,也絕對不願讓唐悟嵩折在自己的手裏。
如果他這樣做了,唐悟嵩很有可能就可以抓住自己受傷,最關鍵的是他是被唐悟瑾給打贍事情大做文章。
如今的形勢於他唐悟瑾,於太子而言早已經是空前的大好,這等情況下被唐悟嵩鑽了空子的話,即便他掀起的不是滔巨浪,而隻不過是幾朵的浪花,唐悟瑾也不會原諒自己在關鍵時刻所做出的愚蠢行徑的。
退一萬步來,即令唐悟嵩這會兒已經再也攪不起半點波瀾了,但到底,他終究是和自己一塊兒長大的兄弟。眼見得很快就要看到唐悟嵩最終的淒慘下場,唐悟瑾心裏頭不住盤旋著的,卻偏偏是幼兒時期,那段無憂無慮,真無邪的歲月裏,自己和唐悟嵩兩個屁孩在一塊兒玩耍、念書、搗蛋……
那個時候的一眾兄弟們多麽美好啊,現如今想起來,連一道受罰都是甜的,彼此爭吵也隻是為了一塊糕點,一顆糖或者一個玩具而已,吵過了,睡一覺,明醒過來便又湊到一起搗亂去了。
恍惚之間,數十載光陰如白駒過隙,誰都再也回不到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