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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亂世君臣天下-番外篇

  李明章提著剛從酒窖裏提出來的玉冰燒, 去了後院。


  他和紀常在這與世無爭的南國小院已經住了五個年頭, 這兒距城鎮不遠——他倆在城裏有個不常開門的武館, 平日裏隻是請人看著,隻是偶爾有空的時候去坐坐鎮,生意算不上太好, 但加上這莊子周圍租出去的田產, 也足夠他們兩個生活。


  韓城派的那些親衛卻另外有一間鏢局, 兩邊兒井水不犯河水,這五年下來, 李明章有時甚至恍惚會忘了他們的存在。


  就像——對於韓城。


  李明章鮮明地感覺到,韓城就像一根刺深深地紮在自己和紀常心裏——他們並不經常提起他,可這種深刻的傷疤並不是不提便能夠忽略的, 他隻會在沉默中不斷擴散、潰爛, 直折磨得受傷之人無藥可救、病入膏肓。


  他從沒見過那樣的人,也從沒想過那樣的人。


  李明章歎了口氣, 穿過曲折的回廊,伸手推開沉重的木門。


  門外春光如畫。


  那是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存在——當然,這本就是個山清水秀的美麗地方——滿院子梅林中繁花似錦, 叢叢簇簇的梅花壓得枝頭直不起腰, 樹下蔥蘢的綠草像厚厚的地毯, 玉帶一樣的小溪從其中流過,溪底一顆顆鵝卵石珠圓玉潤,溪水在陽光下嘩啦啦地響。


  就像現在這大啟的天下一樣,四海升平, 百姓安居,正是五年前做夢也不敢想的盛世繁榮。


  李明章不得不承認,他做不成這樣的聖明君主。


  花海中靜靜立著一個筆直的黑色身影,長發高高束起,周身洋溢著一層淡淡的憂傷。


  但他的氣質卻並不冰冷,柔和的暖意將黑衣冷肅都軟化幾分。


  李明章上前,拍開兩壇酒,遞給他一壇。


  “你來了,”紀常像是剛剛從夢中驚醒,轉臉衝他笑笑,接過酒呷了一口,“今年味道倒是好些……可還是及不上當年的味道啊。”


  李明章苦笑:“反正我是按著你背的方子釀了,若不是你記憶出了錯,那隻說明他韓晏卿往裏頭倒了什麽靈丹妙藥,才能把這玉冰燒釀出天上瓊漿一樣的味道來。”


  紀常被他逗笑了,卻還是有些悵然若失地望著麵前的梅樹,伸手觸碰了一支綻開的梅花。


  “我有的時候就懷疑,晏卿身上是不是有什麽奇怪的魔力,”青年依舊明朗的眉眼被歲月和經曆染上了一層風霜——卻並不顯得蒼老,而是顯示出另外一種格外吸引人的魅力來,“了解他的人心裏從來都放不下他,他總是我們之中最強大的一個,卻也是……最容易受傷的那個。”


  李明章坦然笑笑:“太純粹的人都容易受傷,因為這世上卑鄙的人從來很多。”


  “就像你我,”紀常低聲接道,“明章,我很難過。”


  李明章溫柔地替他把一絲被風吹亂的額發別到腦後,將他拉進懷裏:“卑鄙的人常活得更幸福更長久,你我是如此,莫川是如此,這天下人都是如此。”


  “……”紀常乖乖靠著他胸口,“我這幾天時常想到從前。”


  他沒有理會愛人忽然僵硬了一下的手臂,隻是自顧說下去:“有些事情不去想,根本不能實在意識到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時常想,那時候我難道真的沒有體察到晏卿的心情嗎?”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從來都是在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他的照顧,我一直把他當作最好的朋友,而他——他把我當作是唯一的親人。”


  “……別說了,”李明章咬著牙,有些慌亂地想去看他的眼睛,“別說了修明。”


  紀常卻不理他:“我刻意忽略了這種感情付出的不對等,我拒絕去思考他一些莫名舉動的可能——明章,你知道我從不是一個真正的蠢人,也許有時候我對問題的看法有些過於簡單,但事情的細微之處卻從不會逃過我的眼睛。”


  和風吹過他們倆,一陣陣清淡的芬芳混著酒香熏人欲醉。一朵梅花盤旋著飄落在二人腳邊,在青翠綠草映襯下格外嬌豔可愛。


  可惜,漂亮的紅梅在南方早春三月的溫和天氣中開得肆意而豔烈,卻再不同於北國凜凜寒冬中的傲雪淩霜。


  “小時候我很喜歡與晏卿同塌而眠……也許後來也是……也喜歡跟他開一些過於親密的玩笑,那時候他總是表現得……有些僵硬又有些幸福,根本不像平日裏的他。”


  紀常自嘲地笑道:“那樣的他總是很吸引人,所以我總是不自覺地去逗他。”


  李明章心裏一震,有些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看他。


  “而我知道他對我沒有那種感情——也許他以為自己有,但其實沒有。”


  “而我以為自己沒有愛上過誰,其實也並非如此。”


  “修明……”李明章顫抖著吐出一口氣,覺得指尖都發涼起來。


  “也不是愛,”紀常皺皺眉,沒提醒李明章拽著自己的胳膊太用力了,“而是一種傾慕,一種喜歡,但如果那時候能有人把我們之間的關係捅破——如果他可以像你那時候一樣故意用一些舉動傳遞感情,那後來的事就無法預料了。”


  “……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紀常一笑,搖頭道,“我從不是一個真正的蠢人,你知道,我剛說過的。”


  他輕輕掙脫了李明章的懷抱,揚手灌了自己一口酒:“我對不住他……我紀修明這一輩子,最對不住的就是他韓晏卿。”


  李明章心下有些放鬆,又有些黯然。他唾棄自己這種小家子氣的心思,卻又不得不同時感到慶幸和竊喜。


  紀常的話讓他不期然想到早已埋藏在記憶中的前世,想起被他關在宮裏的紀常好像總是透過他在尋找什麽的眼神,想到那些支持紀常沒有崩潰的堅定的信念和期盼。


  而最後紀常為了救自己而死,那時他的眼睛裏更多的是諒解和解脫,而非什麽使人不顧一切的濃烈愛意。


  然後他意識到,自己從來都鬥不過那個好像什麽都不爭的韓城,不論在哪方麵。


  但這個世界終究不容與世無爭,世人用卑鄙獲取榮耀,而高尚者獻祭於天下,將這些榮耀供給他們。


  而他們……還在用自己的無知嘲笑那些人的“愚蠢”。


  但……至少現在,紀常是屬於他的,他們確確實實彼此相愛。


  紀常伸手接到另一朵飄落的梅花,回頭衝他笑:“他從來最喜歡梅花了,我知道以後,央求娘親給他做過一個梅花香囊。”


  “後來,他身上就永遠都縈繞著梅花淡淡的冷香。”


  紀常歎了口氣,向後一仰靠在梅樹上。


  李明章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去飲手中的酒。


  院牆外遠遠響起一陣哀泣,隱隱卻有雄壯的軍歌響徹其間——一點都不像尋常人家送葬的聲響。


  紀常入神地聽著,嘴唇不自覺隨之微動。


  五年前的今天,秦王韓城為護聖駕遇刺身亡,皇帝大慟,罷朝三日,令百官著麻衣茹素一月,諡忠武,著傳立祠。


  秦王下葬那天,京城沉寂,送葬的隊伍排成長龍,浩浩蕩蕩一路從城外軍營延伸到城中王府門前,哀聲陣陣,咽泣聲聲,沿路百姓哭得眼圈紅腫,跪坐在大街上便泣不成聲。


  天下安定,沒人不記得韓將軍的功勞。


  那日之後,韓家軍精銳三百親衛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倒是有家鏢局悄然立起來,未九便聲名鵲起,保護南來北往商家旅客路上平安。


  民間將這一日稱為“祭陽”,無論百姓官員皆不動利器,隻吃完整的果蔬以念秦王。


  關於秦王亡故真相的懷疑從沒少過,可如今陛下聖明,對大將軍身後哀榮也可說做到了極致,因此怨憤倒不太大,隻總有詩人騷客唏噓感歎,做下些慷慨激昂的傳世詩篇。


  莫川不管這些——他從不費心去轄製民間輿論風向,但皇帝這種不作為的態度,反而讓一些半信半疑之人改變了態度。


  畢竟將軍與皇上交情甚篤這件事,作為一段佳話在民間傳聞同樣不少。


  一些地方在祭陽節會奏響韓家軍的軍歌,穿上軍隊常服,以方便將士們混入其中,身著自己最驕傲的衣裳代將軍看一眼今朝盛世河山。


  皇上同樣對這樣的舉動格外寬容,他甚至為此下旨改了全國軍服製式,以與其區分,同時防止宵小趁機作亂。


  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也由此為自己贏得了許多和過去不同的擁戴。


  當然,這個隱居山野的紀常和李明章,其實沒有多大關係。


  時間總會衝淡一些事,會遺忘一些人,誰也不知千百年後,世人將對這一段曆史有何話說,會否還記著這祭陽節最原本的意義,還懷著今天的百姓這種驕傲而哀痛的心思,去祭奠他們逝去經久的先人。


  大抵是不會的。


  但至少在有些人的一生當中,這些事情永遠會留有鮮明的色彩。


  紀常站起身,接過李明章手中那壇幾乎沒動過的酒,與自己手中的酒壇狠狠撞擊。


  清亮的酒液飛散而出,有些濺到他們兩個身上,更多的卻把腳下的土地染成更深沉的顏色。


  淡淡的酒香倏然間迸發出來,連樹上的梅花都沾染了味道,仿佛佳人酒後雙頰上誘人的紅雲。


  紀常笑了,笑容一如韓城最喜歡的那樣明朗。


  他執起李明章的手,兩人一起收拾了地上的碎片,然後相攜而去。


  他們還要去換上節日的衣裳,隊伍很快就要行到小院之前了。


  天上的雲彩飄飄悠悠地消散,露出澄澈的冰藍色的天空來。


  “幹杯啊,晏卿。”


  “這天下很好,我很好,莫川也很好。”


  “不管你在哪裏,也一定要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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