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亂世君臣天下-6
“住手!”
莫川拚命搶著吼了一聲,險險讓四把劍在韓城咽喉前麵一寸停了下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快到讓人幾乎來不及反應。
他們是昨天下午出城的,本想著靜觀其變,說不定便能找機會策反韓參將——或者接應下決心叛逃的韓城,無論如何,那也該是挺久以後的事了。
反正兩軍才剛進入休戰期,最近也沒什麽要緊的事情處理。
可沒想到,當天半夜就遠遠聽見城裏沸反盈天,一隊隊騎兵冒著大雨從城門裏衝出來,馬蹄聲震天響,隔著幾裏地都能感覺到震動。
莫川一行人歇在附近的小鎮上,隻等了片刻便有探子飛鴿傳書,李明章通告全軍緝拿參將韓城,一旦抓到便就地格殺。
一時間幾個人都懵了,任憑他們想破腦袋都想不出,原先在越軍中算得上是默默無聞的韓城到底哪裏觸了李明章的逆鱗,竟當得這樣的追殺令。
莫川根本坐不住,這一天他本就在一刻不停地想著白天見到的韓將軍,被心裏波瀾起伏的情緒擾得心煩意亂,現在聽聞他出事,簡直是一刻都等不得。
當下他就帶著幾個功夫最高強的隨從去找人了,他們搜索的方向與越軍正好相反,卻都在朝被夾在中間的韓城靠近。
韓城畢竟先往小鎮的方向逃了兩個時辰,便與莫川等人先碰上了。
當時韓城的劍往自己身上刺來的時候莫川還來不及害怕,可他見手下四人眼看就要殺死韓城的時候,那一瞬間簡直嚇得心都要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
他喝止了四人後一下子就腿軟地跪在地上,伸去試探韓城呼吸的手指都在不住發抖。
“這是……韓城?!”前一天跟著莫川進城的錦衣人最先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收了劍,一臉的驚訝。
“……是他,”莫川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已經感受到淺淺的暖流撲在自己手指上,好歹鬆了口氣,“他定然以為我們是搜捕他的越軍,才躲在樹上想要先下手為強。”
“他本就隻是瞄準了我的肩膀……真沒想到,他居然到這會兒還保持著如此天真的心理”
錦衣人疑惑道:“可他怎麽最後轉移了方向?”
“……”莫川臉色複雜,“我與他昨天見過一麵,剛才那個對視,他定是認出我來了。”
其餘四人互相看看,均是從彼此臉上看出了驚異。
難道這韓城到現在還抱有不能濫殺無辜的信念?唉……都說慈不掌兵,真不知是該道一聲佩服,還是歎一聲迂腐。
他們現在才有功夫好好觀察這位被主公重視至極的參將,一看之下俱是愣住了。
尤其是錦衣人和莫川本人,他們前一天才見過韓城,心裏還記著那個從頭到腳一絲不苟的青年,他眼中的冰寒在烈日下都凍得人哆嗦,隻有在看到紀修明的時候才會流露出些許暖意。
可現在的韓城竟隻著一身單薄的裏衣,上麵泥水和暗紅的血跡斑斑駁駁,墨一般的長發未束,淩亂地披散在肩上,襯得一張臉更加蒼白。
幾個人盯著他破損的唇角和如此狼狽之下仍俊美得令人窒息的眉目,心中均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道極詭異的念頭。
那李明章不會是看上了韓參將,威逼不成才惱羞成怒的吧!
尤其是昨天親眼看見一隊王宮侍衛表麵恭請實則押送韓城進宮的錦衣人,一時間臉上的表情簡直精彩極了。
莫川的臉黑得像鍋底一樣。
“看什麽看,快把他帶回去,越軍的追兵怕是很快就要搜到這兒來了。”
四個隨從聞言才把自己從越開越大的腦洞中艱難地拔出來,一個一身黑衣的男人彎腰準備去吧韓城扛在肩上,卻發現了另一件事:“國主,他受傷了!”
莫川麵色一變,見手下人撩起韓城腹部的衣衫,往那兒一瞧,才發現一圈草草包紮好的錦緞。
看顏色倒像是越國參將官服的內襯。
隻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他們做什麽治療措施了,莫川黑著臉吩咐手下人小心一些,便帶著韓城迅速撤離了這危險之地。
一路撤回落腳的小鎮,五個人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他們一行來越國的團隊準備齊全,更帶著隨同的禦醫,那個中年人先是指揮藥童跑來跑去給韓城將身上擦洗幹淨,給他傷口換了藥重新包紮,一切都收拾好後,才坐下來細細診脈。
“氣血虛損,脈緩而有歇止……”大夫捋了捋胡子,“沒什麽大事兒,隻是失血過多,有些氣血不足之症而已,另外勞心勞力過度,心氣衰微,好生調養幾日便無事了。”
莫川的臉色不好看:“那麽大一個口子當真不礙事?”
中年人恭敬地躬身:“不能說不礙事,若再拖延片刻,怕就有性命之危。但那刀口並未傷及髒腑,也萬幸沒有其他病症出現,因此還是能把損傷的精氣養回來的。”
莫川收著下巴點點頭:“那你這些日子便負責給他養著,一個月後咱們啟程回國,我可不希望再看見一個奄奄一息的韓將軍。”
那中年人眉間似有一點笑意,連忙拱手道:“您放心便是,一個月的功夫,將軍定能恢複得七七八八了。”
“如此再好不過,”莫川麵色一鬆,幹脆在床邊坐了下來,“你看將軍幾時可以醒來?”
“……將軍昨夜勞神頗多,”大夫盡量委婉地勸道,“正需要好生休息,這一覺睡得越久越好,國主若想與他敘話,明早再來便可。”
“……哦。”莫川臉上有點尷尬,揮揮手道,“那我在這兒看看他,你下去吧,記得把這幾日膳食湯藥都安排妥當。”
“是。”中年人沒有多說,行了一禮便幹脆地退了出去。
屋裏一下子靜了下來,莫川凝視著韓城昏迷中的臉,忽然感到一陣極溫柔的暖意。
他一時有些恍惚,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他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帶著這樣幸福而憂心的情況注視過一個人的睡顏,既希望他能沒有阻礙地向全世界釋放光彩,又幾乎想把他關起來,讓任何人都不得窺見自己的珍寶。
可深想下去,便是一陣頭疼與酸澀,難過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莫川怔怔地感受著這些從未有過的情緒,竟有些癡了。
正如那禦醫所說,韓城的傷危險性不大,年輕人身體強壯還有一身不錯的內力,第二天早上醒過來進了藥膳,麵上便已是有了絲淡淡的健康光彩。
莫川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來了,他來的時候,沈悠正靠在榻上端著茶漱口。
一旁伺候著的小丫頭衝主人福了福,端著托盤退出門去。
沈悠衝自己的救命恩人點點頭,周身氣質還是一樣冰冷。
莫川先開口:“身體恢複的如何?”
“沒什麽大礙,”沈悠寒冰似的眼睛探究地在他身上掃了掃,直接問道,“您是啟國的人吧,來王都有何圖謀?”
莫川失笑:“有何圖謀現在還與你有關嗎,怎麽,準備去向李明章告發我們?”
“你……”沈悠麵上泛起一層紅暈,卻很快褪去,顯得比剛才還要蒼白了,他哂然自嘲道,“你說的也沒錯。”
他自嘲地笑了笑:“反正韓城如今已為國主不容,似乎也隻有投靠啟軍一條路了。”
莫川觀察著他的臉色:“你不甘願?”
“我怎麽可能甘願,”沈悠閉了閉眼,“我十六從軍,這七年間自忖並無錯處,國主忽然這樣莫名其妙地發作我,我……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還是不願想?”莫川有些憋氣,“李明章對紀修明的心思你看不出來,還是以為你的心思他看不出來?”
沈悠一驚,猛然睜眼看向他。
莫川一點不留情麵:“你明明早有察覺,也知道李明章看不慣你,卻遲遲留在越軍,寧願為一小小參將不得施展才華也不肯投啟,那紀常有什麽魔力,值得你這樣為他付出!”
“你……別說了!”沈悠狼狽地扭過頭,玉麵泛紅,不隻是羞是惱,連眼角都增了些顏色。
可一想到他這副樣子都是因為那個什麽都不懂的紀常,莫川就控製不住自己的怒氣。
“敢做還不敢說麽,”他冷漠道,“你顧忌紀家在越國根深蒂固,紀常更是對越王有著特殊的忠君情節,便連半點心思都不敢與他講,更別說勸他與你一同離去。”
“不……你別說了……別說了!”沈悠緊緊抓住身上的薄被,慌亂地搖著頭,慣於用來保護自己的冷意已被擊得粉碎,蕩然無存,“這些不關他的事,修明不懂得這些……”
莫川冷笑:“他是不懂,你也不懂嗎!”
沈悠怔怔地看著他,丹鳳眼裏竟出現一層微不可見的水光。
莫川盯著他,鬼使神差地就俯身下去,一口咬住了他剛剛恢複了些血色的雙唇。
一觸之下,兩人都愣住了。
沈悠完全沒想到對方一言不合就上口,他整個人都是懵的,自然不會有什麽反應。而莫川,他差點被那帶點苦澀的美好味道攝住心神,就那麽不管不顧地深入進去。
好在他自控力還算堅強,掙紮了半晌,終究是把這個吻停留在了淺嚐輒止上。
沈悠反應過來,猛然一把推開他。
“你……你這是……”他氣得眼尾都發紅了,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你何必如此羞辱我!”
“我沒有!”莫川趕忙表明心跡,“對老天爺發誓,我絕無一絲一毫辱你之心!”
“那你為何……為何……”
向來從容淡定的啟國國主此時簡直像個缺乏經驗的毛頭小子:“我……我也不知道……我隻是喜歡你……”
“休得胡言亂語!”沈悠動作太大拉到了腹部傷口,疼的他忍不住倒抽口氣,“你我見麵不過兩日,哪裏冒出來的喜歡。”
莫川歎了口氣:“我知道你絕不會相信,可我說的是真的,沒有一點虛假。”
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把自己的人皮麵具摘了下來。
“我是莫川,你該知道我是誰……韓城,我注意你早非一日兩日了,自從四年前鬆坡之戰,我就讓手下暗部一直緊跟你調查,把你的一舉一動編纂成冊……抱歉,但正因如此,我才對你們之間的糾葛如此了解。”
沈悠被驚住了,從莫川摘下麵具開始,他就處於震驚到說不出話的狀態。
啟國國主這張臉,越軍上層簡直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相比之下,對於莫川派人跟著他的事,他反而不那麽在意了。
兩軍交戰,這本就再正常不過。
“韓城,你是我莫川夢寐以求的人才,但我絕不會為了一個優秀的將領而用自己的感情當作籌碼——我、我都說不清自己怎麽了,可若知情所起,或許也便不算是所謂情了。”
沈悠的睫毛顫動了兩下,他低下頭去,那一層冰冷的城牆,卻沒再重新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