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最後的傾訴
太極宮，承香殿，李二住所。
嚴格意義上來說，李二沒有固定的住所，每天夜裏，會有宦官將寫有所有嬪妃的牌子放在他的麵前，牌子朝下，他看不見誰是誰，隨手一翻，翻到誰便留宿於哪位嬪妃宮裏。
但是，人總不能天天塞在女子群裏？即便願望很美好，但身體也力有不逮。
所以，他也是有自己的住處的。
承香殿乃是太極宮最北麵的宮殿與後院和他曾經登上皇位的玄武門隻有一牆之隔，站在二樓樓閣處，便能看到後苑中的千姿百態，最是風景秀麗不過。
李二便站在樓閣外，和李承乾一起遠望著那一片湖泊相映、樓閣頂角、綠意盎然之處。
兩人都沒有說話，此時已是夕陽西下，漫天橙色的餘暉鋪灑天地，浩浩蕩蕩跌宕萬裏疆域。
“去了那邊莫要再胡作非為。”
良久良久，李二深深一吸，吐出一句話來，沈晨若在，必然一口老血噴出來，然後大罵他一頓。
你個憨貨，都這般時候了，居然還在說著天天夜夜說的那句老話，就不能坦然一點，說些注意身體之類？
恭喜發財都他娘比這句話好上一百倍！
果然，李承乾心裏一哀，苦笑著搖搖頭，“兒臣知道。”
一句“兒臣”讓兩人再也提不起說話的興趣。
不知從何時開始，李承乾對他的稱呼便從“阿耶”變成了“父皇”，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對李承乾的稱呼便不再是“我兒”，而是“你”。
世事無常，誰知道血濃於水的兩個人終究為何成了這般模樣？
“聽說美洲那片地方比仙師形容的還要壯闊，還要美，你到了那邊，要好好經營，切莫讓精兵悍將沒了仗打，也切莫讓文官宰相貪汙腐敗。”
李承乾有些奇怪，為什麽很久沒有聽過的訓誡居然是在此般時候才說出來，點頭道：“謹遵父皇旨意。”
李二悠悠地轉過頭，定定地望著他，道：“這不是旨意，而是為君之道。”
李承乾心裏一突，“還請父皇明言。”
李二道：“其實……你知不知道朕……我為何一直不願意殺你？”
一滴汗水順著李承乾的額頭往下滴落，流過了他的眼角、臉頰，劃過他中年發福的下巴，沒入衣襟之中不見了蹤影。
李承乾顫顫巍巍地答道：“是……是仙師幫助。”
李二點點頭，“對了一半。朕的案頭上，要請殺你的奏疏比你想象得還要多，但是，仙師隻要一句話，我便沒了多看那些奏疏一眼的興趣，可在此之前，不用仙師說，我也沒有必殺你的心思。”
李承乾很想說一句“才怪”，我都問過仙師，仙師的回答雖然模棱兩可，但總歸還是死了。
不是自殺，就是被你殺了。
起先他都認為是被李二殺的，但此時聽來，覺得自殺才符合他的性子。
李二繼續道：“其實，我不殺你的原因是……你有野心並沒有錯誤！”
“啊？”
李承乾猛地呆愣住，他想了千百種理由，甚至是李治、長孫無忌為他求情，或者李二殺人殺煩了，想積點功德。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李二的理由居然是這個！
李二笑了，“怎麽？覺得不可思議？”
李承乾點點頭。
李二繼續笑著，“可這是我的真心話。”
不等李承乾發問，李二擺擺手，道：“野心，是一個人前進的動力。小老百姓求一口吃食，百官求一個位置，門閥世家求一個執掌天下的機會，解釋野心所致。身為太子，若是連坐上皇帝寶座的野心都沒有，又如何期盼他能治理好這個國家？”
李承乾沉默了。
李二道：“我喜歡讓你讀書，卻是喜歡讓你讀史書，從前你不聽，或許是我逼迫得太急，對你要求太高，你反而不願意讀書。今後你在船上的日子，不妨除了讀仙師送給你的資料外，也讀一讀史書。曆史上，昏君很多，明君也不少，但從來沒有一個明君沒想過坐上皇位！”
李二拍拍李承乾的肩膀，“很多人之所以沒想過當皇帝，僅僅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名望還沒有達到能夠當皇帝的地步，便像我，你真的覺得一開始征戰天下的時候，我想過殺……殺你大伯三叔嗎？沒有？直到朕有了天策上將府，有了一幹文臣武將，有了天下名望，我知道，我能當皇帝，而且比你大伯更合適！”
所以你就造反了？
李承乾聽著聽著，彷如醍醐灌頂，許多症結一下子被解了開來。
李二還在繼續，“然而，和我不一樣，你是太子，天生就要坐上皇位，應該說，當皇帝就是你唯一的出路！哪怕沒有人支持你，有大義在手，你也注定了要成為皇帝！可惜……”
李承乾接口道：“可惜兒臣愚鈍，從始至終沒能體會到父皇的殷切期盼，將唯一的大義也拱手讓給了他人。”
“哎……”
李二沉沉地歎了口氣，“不過，為時未晚，或者說上天對我大唐不薄，降下仙師拯救蒼生，也拯救了你。既然大義已經不在，他便索性讓你遠涉海外，從頭開始，一拳一腳打下個江山來，自己做皇帝！靠拳頭，靠實力，靠智慧，而不僅僅隻是大義！”
說到這裏，李承乾的腦海裏不禁浮現出沈晨的身影，那是他偶爾從沈晨的窗前走過，從明亮的燈光裏看到沈晨站在世界地圖前冥思苦想的身影。
夜色如墨，燈光依舊，可惜今後再也看不到仙師了。
想著想著，李承乾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李二輕拍他的肩膀，“你記住，人人都有野心，當你的野心達不到別人的野心要求時，就不要怪罪別人造你的反！此次前去，就一個字——打！打到精兵悍將疲憊不堪，打到文臣官員疲於奔命！到時候，他們自己就會停下來，你再順勢而為，便不會有逆反之事。”
“金玉良言呐！”
李承乾忽然覺得整個人輕鬆了一截不止，他原本還對未來很迷茫，不知道早已被大唐尚武風氣浸泡的文臣武將會不會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服他一個個小小的被貶太子。
聽李二一陣指導，他終於大徹大悟。
原來，當皇帝如此簡單！
“謝父皇教導！”
可惜，這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