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一六章 前塵如夢
百一六章前塵如夢
一片無毀的湖光中,鏡麵清風不泛,步步漣漪。
中央佇立著一棵,半枯死的參天大樹。
一半欣欣向榮,另一半已然灰黑死亡。
反色的另一個自己,得逞地狂笑著,緩緩沉下水麵。
卻將我一人,困留在原地。
回蕩著的笑聲,漸漸遠離、停歇。
但我心裏,卻沒有感到一絲慌張。
因為她,就在前麵,等我。
“你累了麽?”
風卷起,樹下人,的長發。
“不如放緩腳步……”
發絲遊動,輕盈飄逸。
“停下來,歇歇吧……”
一縷沾在她晶瑩飽滿的唇畔。
一身雪白,輝映著漫天星光。
她的雙眸,一如生前。
烏黑深邃,透著光亮。
“嗯……”
楊影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還能夠為她,做些什麽。
抬起的手,卻又停頓在半空中。
生怕一接觸,她會如夢般幻滅。
“我……我太遲了……還能為你,做些什麽?”
溫暖的淚水不爭氣,靜靜滑落。
她隻是微笑著,悄悄搖了搖頭。
緊抱著雙膝,在樹下蜷縮而坐。
輕輕哼唱其一首,溫柔的旋律。
將手中一朵盛開的花,輕輕淩虛飄過,落在楊影掌心。
“你要將過往的經曆,都拿回去了麽?”
“嗯……太久太久了……謝謝你們,一直幫我保管著這些,痛苦的回憶……”
倚背靠著樹幹的楊影,卻倔強的揚起了頭。
已變得一無所有,或許我應該,在此停留。
如果生命可以重來,我會選擇與你一起走。
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一定不會放開你的手。
————
懷書去洛,抱劍辭秦。
惜良會之遒邁,厭他鄉之苦辛。
忽逢邊候改,遙憶帝鄉春。
帝鄉迢遞關河裏,神皋欲暮風煙起。
黃山半入上林苑,元灞斜分曲江水。
玉台金闕紛相望,千門萬戶遙相似。
昭陽殿裏報春歸,未央台上看春暉。
水精卻掛鴛鴦幔,雲母斜開翡翠幃。
競道西園梅色淺,爭知北闕柳陰稀?
斂態調歌扇,回身整舞衣。
銀蠶吐絲猶未暖,金燕銜泥試學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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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父親楊愔,因升遷,在洛陽購置了房產,告別了親朋好友們,舉家從弘農華陰老家,搬到了獨孤家的隔壁。
雖然已經有了少年的身高,但未經世事的楊影,心理上,還是個孩子。
一個一無所知的,孩子。
每天隻知道和弟弟一起玩耍。
原本應該和其他世家公子一樣,就如此無憂無慮的長大。
可一張名為“命運”的大網,正在向著熟悉的一切,慢慢張開。
亦如一條潛伏在幽暗處的蛇,磨牙嗜血,靜靜等待著時機。
裴光本名楊光,是楊影的孿生親弟弟。
十九歲那年,兄弟二人跟隨全家來到洛陽。
住在獨孤家隔壁。
坊間流言,全洛陽城的適齡男子,都喜歡獨孤家兩位漂亮的小姐。
大的般若,二的蓮心。
作為家裏的二男,楊光卻在各個方麵,都體現出了遠超哥哥楊影的過人天賦。
無論是琴棋書畫、還是禮樂禦射,楊光在同齡人中,都屬於佼佼者。
可就因為自己是弟弟,家裏竟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替那個什麽都不如自己的哥哥,向獨孤家的二女兒,說媒聯了門親事。
憑什麽不是我?
感情還分先來後到麽?
這太不公平!
知道消息的晚上,楊光就把自己一個人獨自鎖進房間。
連知情權都被剝奪了,這樣的家人,還不如沒有!
大家全死了才好!
很多年後回憶起那晚,楊光承認當時隻是隨便想想的……
不料竟然成真。
原本幸福的一家,竟在一夜之間被一群刺客殺手誅滅。
隻有弟弟楊光和哥哥楊影,兩個人因為某種原因,幸免於難。
那晚的事情,其實大家都記得很清楚。
隻是出於某種心理上的自我保護,才將這份回憶深深地埋藏於心底。
——
那是一天初夏的夜晚。
楊光帶著楊影,楊影扛著捕蟲網,兄弟兩人歡聲笑語。
因為錯過了母親規定的回家時間,怕被家人看到的二人偷偷從後門溜了回來。
但還是被早就等候在後門內的媽媽逮了個現行。
“你們兩個也不看看已經什麽時辰了?”楊家的女主人——大夫人楊雨簾,是家主楊暄的表妹和正室,是這兩個孩子的親娘。“還搞得這麽髒。阿福!領他們去洗澡!走偏門!”
楊雨簾身材高挑豐滿,穿一襲粉紅束身連衣裙,將婀娜窈窕的曲線勾勒地淋漓盡致,銀白的高跟皮鞋映襯著兩條光腿更加修長雪白,帶著一串明月珍珠項鏈,拿一把透明薄紗團扇,顯得人氣質非凡。頭梳靈蛇髻,插光華翡翠懸寶簪、烏木鸞鳥七彩珊瑚釵、黃金鏤空玲瓏珠琵琶發簪,明眸星華,皓齒如貝,貌美如花,妖嬈美豔。
上來一個管家模樣打扮的人,就是女主人口中的“阿福”,低眉順眼,彎腰駝背。一手一個孩子將他們領了下去。
“阿福!今天我和哥哥一起抓了一隻大的鍬甲蟲!”楊光興奮地舉起手中的白瓷瓶子。“我要把它養起來!”
楊影隻是癡癡的跟在弟弟身後,一言不發。
“好的,小少爺,老奴也來幫忙,不過千萬不要被夫人知道了……”
“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說的!”楊光回頭看向自己的哥哥。“哥哥你也不會說的,是吧?”
楊影隻是停下腳步,呆呆地望著自家後院的那顆大槐樹,以及透過星星點點、斑駁陸離的枝葉間那片深藍天空,緩緩回答:“我會放了它……”
“什麽?”聲音太小,楊光並沒太聽清楚,也不太在意。反正哥哥一向都唯唯諾諾的,就自顧自說起來。“不知道它吃什麽?葉子還是毛毛蟲……”
——
那時的洛陽城,比今日不知繁華多少倍,即使已經入夜,依然燈紅酒綠,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楊府和獨孤府比肩相鄰,坐落在十字街西大街上。
西大街是洛陽城最大最有名的散貨市場。小商小販已經將整條大街都占領了。
在西大街入口的漢白玉牌坊旁,一個高挑的女性身影斜靠在人來人往的柱子旁,穿著華貴的黑底五彩幻華綾羅仿漢服,踩著厚厚的高跟,像一個本應出現在夜間的花魁,手中捏著一杆長長的旱煙槍兒,煙槍上鑲嵌著一塊五角星形狀的藍寶石,慵懶的耷拉著眼簾,吐著煙圈。
“您來得真早啊?”一個賣柴火的樵夫,背著草帽赤著腿腳從旁邊經過,有意無意的搭上了一句,而後假裝放下了自己肩上的扁擔,蹲坐在牆角,露出衣背麵繡著“禮”字。
女人使了使眼色,意思是:其他的人都的到位了麽?
樵夫簡裝無意的用眼神回應:全都到位了,就差您一聲令下。
女人又換了換眼神:現在人多眼雜,等晚上。
樵夫點了點頭,吆喝一聲:“終南幹柴,質好量足,價格公道嘍!”轉身就走,混入人群之中。
花魁女人也在眾人地注視中,一步一扭的遠遠離開。
——
入夜。
獨孤家的後院。
兩個小姑娘在院子裏蹦跳玩耍,穿著剪裁相似的短裙,一個水藍色,一個橘黃色。
雖然還是活潑可愛的向姑娘,可眉宇間已早早透露出傾國傾城的潛力。
好一對美人坯子!
“般若、蓮心,這麽晚了,該回屋睡覺了!”
臨院的走廊上,身穿便服,側戴小帽,年輕貌美、曲線婀娜的女子是她們的小母親——崔月眉,也是剛剛繼承原配位置的,新的當家女主人。
沒錯,般若的生母是如羅小,蓮心的母親才是崔月眉。
“好的母親,我們知道了!”獨孤般若趕忙回應著,轉而對妹妹說。“蓮心,我們回去吧!”
“恩!”橘黃色的蓮心揚起一張,天真無邪的臉,忽閃這一雙清澈透亮的眼,一如今日。
獨孤般若說著就先動身走向長廊……
“蓮心!蓮心!”
獨孤蓮心隱約好像感覺到有誰在叫自己的名字,可不大的院子四顧茫然。
“蓮心!這裏!我在這裏!”
抬頭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波浪形的院牆上探出一個小腦袋。
“楊光?”
而後又升起另一個小腦袋,又一張一模一樣的麵孔出現在上麵,隻不過表情更加呆滯一點。
“你又一下就分辨出我們兩個了!”楊光翻身騎坐在牆頭的瓦片上。“我們可以過去玩麽?”
“你們兄弟倆個差別太明顯,一個活躍一個穩重,雖然長相一樣,可一眼就能分辨。”獨孤蓮心打了一個過來的手勢。“進來吧!輕點!”
楊光一躍而下,落進了一排低矮的灌木叢中。
楊影慢吞吞的,還有一絲猶豫。不過最終也還是跳了進來。
楊光也不管自己哥哥,從灌木叢裏爬出來,拍去手上身上的泥土,邊走向獨孤蓮心,邊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隻乳白的瓷瓶。
“這是什麽?”獨孤蓮心對他帶來的禮物很好奇。
楊影隻是鈍鈍的跟在後麵,一言不發。
蓮心實際上更喜歡楊光一點,因為他每次都能給他帶來不一樣的新鮮感,和他待在一起,就像是永遠都不會膩。
可私下裏兩姊妹交流,姐姐卻更偏愛穩重的哥哥楊影,還說,很有安全感。
可是安全感是什麽?蓮心完全不明白。
也許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很多想法會自然而然、潛移默化地改變吧?
楊光說:“這裏麵裝的可是我的寶貝,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鐵甲將軍’!”
那是什麽?獨孤蓮心還是沒懂。
“小光,我們快回去吧,被媽媽發現就慘了……”楊影左顧右盼很拘束,也有點害怕了。
“沒事兒!沒事兒……”楊光好像一點都不在意,還是和獨孤蓮心玩更有趣,挨罵也值了。
蓮心很好奇,但也怕被發現,於是決定領她們兩個人到自己的房間裏玩。
三個孩子沿著長廊往獨孤府的廂房走。
“你的鐵甲將軍到底是什麽?”獨孤蓮心很好奇。
“哎呀就是甲殼蟲啦!超級大號的甲殼蟲,我和哥哥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抓到的。是吧哥哥?”楊光先癡迷地看著獨孤蓮心,而後又轉而向楊影獲得求證。
楊影什麽都沒有回答,隻是用指頭捅了弟弟一下,示意趕緊回去吧。
楊光玩在興頭上怎肯輕易回去,不管不顧隻跟著獨孤蓮心往裏走。
那是大家都是年幼的孩子,並不覺得去閨房有什麽不合適……
——
突起一聲呼喊!
楊影抬頭看牆外,頓時火光衝天,殺聲一片。
“怎麽了?”獨孤蓮心很驚慌,這變故發生如此近,就像隔著牆。
氣氛急轉直下。
“般若!蓮心!”崔月眉瞬間就意識到了情況的嚴峻。
清河崔氏也是風風雨雨這麽多年,一路走過來的,對於局麵突變也是見多識廣。仿佛有直覺在告訴她:有人展開行動了,可能是針對他們家的。
“妹妹!”般若不顧自身安危,隻考慮要保護妹妹。
“二位小姐!”這時也有忠心的仆人,從府內前後不同方向慌亂跑來,都想保護家裏的主人。
母女三人和家裏一幹下人,聚集在一起。
嚇得楊光一溜煙躲進了走廊旁的矮樹叢裏。
而楊影,卻不顧會被獨孤家的人看到,毅然沿路翻身越過圍牆,決定勇敢地一探究竟。
翻牆落地後,被麵前的一幕驚呆了:不知獨孤家,是得罪了哪方豪橫勢力?
府中來不及躲藏的傭人,在建築各處狼狽奔逃,卻被身穿各色便裝的殺手,無情砍殺……
搜不到活人的地方,就放火燒毀……
打砸搶燒,一路刀光劍影,空氣中滿彌散著焦灼和血腥的氣息。
亂糟糟的,楊影一時不知該怎麽辦?
“發現一個孩子了!”一個樵夫打扮的劊子手一和楊影對眼,就要喊著奔上來,高高舉起手中砍刀——
楊影第一次麵對這種情況,不知所措的癱坐在地上——
“混蛋!”楊光不知道從哪裏一躍而下,雙腳蹬在殺手臉上,拉起哥哥的手就跑。“哥哥快走!”
聞訊而來的殺手們也從各處圍上來。
白天在牌坊下抽著大煙杆兒的女人,從混亂中走出,轉動著手中煙槍,下令道:“一起上!都給我上!我要抓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