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一三章 雕蟲小技
百一三章雕蟲小技
永安元年，八月。
叛軍頭領葛榮，四麵被堵，糧草耗盡。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召集全部六鎮義兵，傾巢出動，包圍鄴城，號稱擁百萬之眾。
麾下先鋒鮮於成德，率兵搶先抵達汲郡。所到之處，大肆屠戮，燒殺擄掠，無惡不作。
柱國上將軍爾朱榮，急上表元子攸，請命討伐。
上意恩準。
九月，爾朱榮以侯景為前鋒，賀拔嶽、高歡為翼，侄兒爾朱兆殿後，親率七千主力，東出滏口，前來討逆。
誓要活捉葛榮。
當時葛榮起義為時已久，一直橫行於黃河以北，爾朱榮的兵馬很少，與義軍相差懸珠。人們議論紛紛，認為爾朱榮斷無獲勝的道理。
葛榮聽說後，喜形於色，命令他的部隊說：“爾朱榮很好對付，諸位每人都準備一根長繩，到時候隻管捆綁敵人就是。”
於是葛榮從鄴城往北，排成數十裏的長陣，隊伍如張開的簸箕一樣向前推進。
————
爾朱榮的中軍帳中，諸位高級將領正圍著地圖和沙盤，緊張的商量著戰術方法。
“敵人數量雖然眾多，但士氣低落，我們不需要進入鄴城堅守，最好能在野外，給他一頓迎頭痛擊！”賀拔嶽性格魯莽，還沒等爾朱榮發言，就用手指著沙盤，搶先發言。
“嗯……”爾朱榮聽後點了點頭。
在場眾將，也紛紛稱是。
雖然性情魯莽，但為人正直豪爽、作戰勇猛剛烈。賀拔嶽這樣的，爾朱榮倒並不討厭。
“我已命麾下將士向北展開陣型，阻擋可能從滄州方向前來的增援，尤其是重點防範宇文泰宇文護叔侄二人。”高歡一看，既然賀拔嶽已搶在爾朱榮之前說了話，自己也隻能跟上。“這裏，斛律金、斛律光父子，那裏，段興、段榮父子，我在中間，諒他葛榮有鬼神相助，也插翅難飛、在劫難逃。”
“嗯……很好……”爾朱榮聽後，還是點了點頭。
卻依然愁眉不展。
“鄙人祖籍就是懷朔，他葛榮無德無能，上位全靠背後暗殺、陰謀篡權，殺人放火，搞得民不聊生，鄙人願為先鋒，活捉葛榮，獻予將軍！”嗓音沙啞，斜視的眯縫眼裏，透出滿滿陰險狠辣、居心叵測。說話的人，正是侯景，人送外號：“跛足豺狼”。
隻有燕不回一人，注意力全然不在會議，充耳不聞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隻悄悄躲在賀拔嶽背後，從懷中取出烏鴉卷軸，輕輕展開。
赫然出現的，首先是一張地形圖。
鄴城一線，敵人呈一字排開，號稱百萬，實際推測隻有不足十萬。
能夠有效作戰的單位，就更少了。
中心一個紅點，意味著葛榮所在。其現身之地，亦是葬身之地。
滏口淵穀，地形險峻，退可成扼守之勢，進可長驅直入敵軍腹地。
配有文字說明，大意是：敵雖人數眾多，但軍心不穩，宜用疑兵。
分百人輕騎，往來遊弋，卷起塵土，使敵人不知深淺，不敢貿然進擊。
不以斬首記功，目標直指葛榮。
借穀地山勢，居高臨下，奇兵俯衝，直擊核心，速戰速決，絕不戀戰。
料敵群龍無首，進退無路，上無方針，下無糧餉，不出一日，必鳥獸散。
隨後縱兵追殺，大功告成。
“你在看什麽？”
達奚冰突然探過頭來，驚得全神貫注、投入其中的燕不回，脊梁浸透冷汗。
“沒什麽……沒什麽……”燕不回忙卷起來，往懷裏藏。
還好司馬玦沒過來獻策。
說句實話，如果司馬玦帶著這本計劃，親自過來，勸告大家依計行事的話，此戰必勝無疑。
從作戰的效率上來看，果然毒計無比。
再回想起烏鴉毒殺先帝，裴光溺死太後，這兩件事兒。可見這主仆二人，心狠手辣。放在平生所見的所有人中，都堪稱鬼神。
可現在卷軸放在我手裏，又明言不讓說出他們的存在，意思是希望由我來提出作戰計劃？
他們裴家主仆，是還有自己的一套如意算盤？還僅是簡單的不想見到達奚冰？
都有可能，不太確定。
燕不回一時陷入猶豫：裴家說自己是好人，達奚冰是反派，目前看來，真不敢信。
“燕將軍，你懷裏藏的什麽？”冰兒姐似乎猜出了什麽眉目。
燕不回望著達奚冰清澈如一汪秋水般的眼眸，掙紮再三，猶豫良久，全然聽不見與會其他人在地圖前激烈的討論。
最終，還是站起身，決定將卷軸中所寫的內容，公之於眾。
當然，是以自己的名義。
諾言，還是需要遵守的。
在座的各位，包括達奚冰在內，在取過卷軸，細細研究之後，都一片鴉雀無聲。
心裏卻驚為天人。
隨著爾朱榮一聲嘖嘖稱奇，全員都爆發出山呼海嘯一般的喝彩。
“想不到燕將軍竟早有準備！”
“如此計謀，葛榮定手到擒來！”
“依計行事，我軍必勝！”
“真了不起！看來燕將軍不僅武功天下第一，計略也高人一籌啊！”
……
在眾人的簇擁和包圍中，燕不回覺得很不好意思。
除了借用他人智慧的羞愧難當之外，心裏更升起了一股違和感。
但卻也說不清數是因為什麽。
隻總覺得，自己仿佛已經被籠罩於一張無形的大網之中。
而變成了，一個深遠計劃中的一環。
——
籌劃結束，各將領分別按照計劃，帶兵散去。
“燕將軍，這作戰計劃，不是你想出來的吧？”達奚冰帶著柳葉，故意留到最後，跟上燕不回一同出來。
敏感的達奚冰，可能已經隱隱將麵具男、謀略家、白登山、指極星、楊氏一族、帝位更迭和北上平叛等諸多線索之間的關係，相互串聯拚接了起來。
隻是還不知道這條道路的盡頭，會是一個怎樣的命運，在等待著大家。
燕不回這時候，才猛然想起來：“裴家那一票人，去哪裏了？怎麽沒見？”
“他就是你說的那個懂政治的人麽？”冰兒姐也知道了烏鴉的存在，並且在心裏築起了一道防備的牆。回想起燕不回在河陰之變那天說過的話，覺得事情蹊蹺。“我們趕緊一起去看看吧！”
燕不回點頭，隨即帶人轉向營帳的一角。
可惜來晚一步，這裏早就人去營空。
隻有空蕩蕩的營盤。
旗幟、用品、器具、武裝，全都不見了。
就仿佛這裏，似乎從來都沒有這樣的一夥兒人存在過。
燕不回東轉西轉，找不到一個人影：“怎麽會這樣？明明昨晚還跟隨著大隊，保持陣型，作為輔翼，拱衛前進，傍晚時分，還與我們一起安營紮寨，生火造飯……”
現在卻形同蒸發，消失不見。
而達奚冰在目睹這一切後，聯想之前發生的林林種種，不禁有些害怕，鼻子裏也仿佛聞到了危險的氣息。
“到哪兒去了？”
幾經巡查，也沒有找到一絲線索。
從門衛到崗哨，可能看見的人，都說不知道。
“現在怎麽辦？”冰兒姐有點慌神。
燕不回撫著下巴略微思索，回答：“隻能先去尋找爾朱榮將軍，要求替換戰鬥位置，放棄這次的軍功，暫時先躲在主力後麵，最為穩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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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已過，戰鬥打響。
爾朱榮先命令高歡帶兵向北，外圍展開，守住陣型，一方麵，防止有敵人兵敗後流竄遊擊，另一方麵，防止宇文泰聞訊後率兵起來增援。
之後應燕不回要求，以侯景接替賀拔嶽的位置，做誘餌部隊，正麵發起佯攻，並授計：待一聲炮響為號，回師反擊，猛衝敵陣，突入中心。
最後，將自己的隊伍伏在山穀之中，親自統禦，作為奇兵。
分派督少將以上的軍官每三人為一處，每處有數百名騎兵，命令各處故意揚起塵土，擂起戰鼓，大聲喊叫，使義軍摸不清有多少人馬。
爾朱榮考慮到人馬近戰時，用刀不如用棒，便命令士兵們每人帶一根短棒，放在馬肚的一側，到交戰時擔心下馬斬首會影響騎兵追逐，便不允許斬首計功，隻令用棒子打而已。
各路戰士衝殺之處，號令嚴明，將士們同仇敵愾，個個奮勇爭先。
葛榮自大，果然中計。隻率領一小部分輕騎，得意追擊侯景，一腳踏進了早已張開的口袋。
爾朱榮親自衝鋒陷陣，從義軍背後殺出，裏應外合，內外夾擊，大敗義軍。
義軍雖人數占優，不料四麵受敵，頓時慌作一團，立刻炸了窩。陣型崩潰，兵荒馬亂，丟盔棄甲，奪路而逃，互相踐踏。死傷不計其數。
葛榮也被自己手下衝擊得左搖右擺、旗幟丟失、親信逸散、方向不清，從山頂上遠遠看去，如同卷入旋渦裏的，一小片浮萍。
“快來人！護駕！護駕！”被從馬背上頂撞下來的他，隻得張開雙臂、炸起雙手，在一片混亂中吱哇亂叫。以往威風八麵的鬥篷行頭，被眾人反複踩住，無法行動。
那樣子更是要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侯景雖然武藝不精，但一看這千載難逢的立功機會，豈能拱手讓給旁人？直大喝一聲：“葛榮敗了！全軍挑頭回去！隨我捉活的！”
繼而瞄準了義軍亂陣中心，帶著金冠紫綬的人，勒馬率眾，殺了回來，直突核心。
賀拔嶽一看，也不甘示弱，帶著達奚武，和侯景、爾朱榮一起，從側翼縱兵過來，奮力絞殺。
唯有燕不回的屬部，和達奚冰的隱秘機動，按兵不動，死守穀口後路，美其名曰：“以備不時之需，提防意外發生”。
看著自己的同僚們正追亡逐北，一路虐殺，不費吹灰之力，隱秘機動的成員們都有些按耐不住，渴望軍功，紛紛前來請願，希望燕不回和達奚冰能夠加入戰場。
但這兩人就是不為所動，嚴令禁止，守在營寨附近，按兵不動。
看得大家心急。
“我們負責守衛！如有再複言出戰者！軍法處置！別怪我沒說過，到時候不客氣！”燕不回用久違的憤怒，硬生生將眾人，壓了回去。
雖然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能上陣，但中有一股不祥的預感，迫使她冷靜下來，守在原地。
沒什麽道理，僅僅隻是一種常年征戰，所培養出的“戰場直覺”。
但事實證明，這次，直覺沒錯。
風起，攪動肩頭羽毛，卷動黑白道袍。
一個身影，正安靜地挺立在滏口一處隱秘的山穀上，密切地注視下麵的戰況。
“哎呀……被識破了呀……”司馬玦無奈苦笑著，撓了撓後腦勺。
無數漆黑的烏鴉，正盤旋在他的頭頂。
“他們正收人頭收得火熱，顧不上管我們。要不我立刻帶人下去？”裴光在娜娜的幫助下，裝好了一對長槊，十把飛刀，和四把飛戟，並默默戴上了，鋼鐵的麵具。“憑借百兵爐解的絕技，我有自信在燕不回眼皮子地下，把達奚冰幹掉！”
“離軍營太近了……”司馬玦看了看不遠處的地形，搖著頭歎了口氣。“燕不回一旦帶著達奚冰退守，我們偷襲不成，反而難以走脫。到時候，背上一個亂軍內應的罪名，還不是由著她們說？”
“那難道就這麽算了？好不容易才創造出這麽一次機會！”裴光心有不甘，手臂上的鎖鏈也被揮舞得鋃鐺作響。
“今天我就再教你一點吧！”司馬玦扭頭往回走，看樣子確實無機可乘，決定放棄了。“計策，在被識破的那一瞬間，就算失敗了。不管最後能不能獲利。”
原本的計劃，是先擬定好一個，能夠活捉葛榮的完美作戰，由烏鴉賣個破綻，故意將其假借燕不回之手，透露給晉陽集團，誘使他們，兵分多路。
而隨後，埋伏在一旁的裴光，突施冷箭，趁亂於陣中，偷襲達奚冰。
為什麽要設計活捉葛榮的作戰計劃？單純的打贏一仗行不行？
答案是不行。
沒有“能夠活捉葛榮”這一金光閃閃的誘餌，賀拔嶽的部將是不會分開的。
要當著賀拔嶽、燕不回、達奚武三人的麵，突死達奚冰，難度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