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平冤

  聽他語氣淺淡,可蘇靖易也曉得,這個中苦楚定然難向他人言。


  這幾日同他一路走來,已經領略過不少艱難險阻,更遑論他孤身一人堅守數十年,豈不是日日都如履薄冰,才能練就這一身走一步看十步的本事。


  不過也正巧翎兒活潑開朗些,配上他這麽個沉寂性子,也算天作之合。


  抬眸見已經離金鑾殿不遠,知曉他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蘇靖易看了一眼顧昭道,“我們在外間守著,你去吧。”


  顧昭頷首應了,“多謝。”


  外間天氣雖晴朗,卻掩不住京中陰沉氣氛。


  雲靄遮住須臾暖陽,金鑾殿偌大的地界沒有受到陽光的眷顧,顯得死氣沉沉。


  還有人圍在外間,見到來人是他顯然已經怔愣地說不出話,連手中的劍都忘了要舉起來。


  卻見男子在殿外躬身行禮,禮節還是如前,絲毫不錯。


  “都察院顧錦和求見陛下,臣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大殿之中的皇帝原本正怔怔地看著麵前的一灘血跡,臉色疲憊又蒼白,眼底情緒空洞茫然,整個人像是一日之間老了十歲。


  他聽見殿外有人說話,驀然抬起眼來。


  一雙眸子眯了眯,袍袖之下的手握緊了須臾。


  皇帝一點點站起身來,看向殿外,緩道,“讓他進來。”


  他身側的暗衛神色十分訝然,忍不住開口道,“陛下……”


  “去。”皇帝神色不改,仍下著令。


  “……是。”


  見皇帝如此,他身側的侍從也隻得應下來,緩慢地行到殿前,將禁閉的大門拉開。


  光射進大殿之中,將一切血腥都昭然地呈在殿中,所有惡行都無法隱藏。


  迎著光望過去,一個男子長身玉立。


  他衣著一如往日,白玉冠束著烏發。


  利落,整齊。


  絳紫長衫光塵如洗,就這樣站在殿中,站在皇帝麵前。


  見那人向自己行禮,皇帝微有幾分恍然。


  隻覺得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見他的模樣。


  也是這樣在大殿中,他作為都察院的人要迎六部考核。


  六部那些老學究從未見過這樣有底氣的年輕人,各自豁出了本事來考他,卻見他在堂中從容應對,言語有理有據不疾不徐,神色之間分毫不亂。


  那時便有人說,日後這顧姓男兒必然一路青雲直上,位極人臣。


  “真是一語成讖。”


  皇帝像是笑了笑,近乎枯萎的麵容露出幾分猙獰的笑意,讓人不寒而栗。


  “若是算起來,可能你才是朕最優秀的兒子。”


  “承母皇意誌,臣沒有父親。”顧昭聲音寡淡,可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


  皇帝眸色微閃,“你終於承認了。”


  靜了一瞬,又笑起來,皇帝道,“是啊,你如今也有底氣承認了,如今這宮闈之外,都是你的人吧。容玄讓京中大亂,又派了人和宮前的守衛對上,如今世人皆以為他欲謀逆,手足無措之時,你卻前來救駕,三省六部自當讓你。現在整座皇城皆在你掌握之中,你自然有底氣。”


  “很好,你真的很好。”


  “如今這老天都站在你那邊……朕無話可說。”


  皇帝的冷笑讓殿中每一個人心口滲冷,卻見那人神色不改。


  “臣本無意如此,奈何陛下步步緊逼。”


  皇帝定定地凝著他,忽然自眼底掀起層層暴怒來。


  “朕步步緊逼?分明是你步步緊逼!你一步一步走到朝堂中心來,你想幹什麽?你騙取朕的信任,騙取朕將整個都察院都交給你,你卻抱著這樣詭譎的心思!”


  “臣任左都禦史以來,自問無愧於民,無愧於朝,亦無愧於都察院上下。”


  他眸色清明。


  寥寥幾句,擲地有聲。


  皇帝微怔。


  指尖被他撚成青白色,牙關亦緊咬著,可就算將麵前這人盯出一個窟窿,他也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世人如何讚其尚且不言。


  就連史官亦載,都察院顧禦史上任數餘年,所作所為,足以撐起半個南昭朝堂。


  他確實無愧。


  皇帝臉色不甚好看,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看向他,“那你到底想做什麽?”


  “為昭族女帝平冤。”


  “不可能!”皇帝拒絕得很利落,怒意幾乎遏製不住,“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與朕毫無關聯!”


  “東垣可汗手中還留存著陛下求助的信件。”


  顧昭眸色漆暗,凝在皇帝身上,聲音冷極。


  皇帝臉色鐵青,“顧錦和!你要把朕逼死你才肯罷休嗎?!”


  “陛下當年也是這般,逼死了我的母親。”


  大殿靜寂,連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周遭侍從皆噤聲不敢言,個個垂眼低眉,神色有些緊張。


  默了良久,皇帝氣極反笑,“你真是你母親的好兒子。”


  “臣身上流著母親的血。”


  “那你知不知道,你身上也流著朕的血?”皇帝眉眼淩厲,直直地望向他。


  “臣以為恥。”


  四個字寡淡,卻足以讓整座大殿的空氣凝滯。


  皇帝手背青筋層層暴起,看著他的目光如同冷刀,是能將人千刀萬剮的力度。


  可對麵男子神色依舊從容,隻靜靜問道,“除卻權力,陛下可知這世間還有公道可言?”


  “陛下那時為了獲取母親的信任,將南齊的璽印皆交於她,以示真心。母親自幼當政,不知曉情事為何,隻覺得陛下心誠,輕而易舉地便信了你。”


  “陛下那時收服附屬國的兵馬皆是昭族所助,亦因為同昭族之交,使南齊同年受四國朝拜,聲與名皆斂了個幹淨。”


  “後來卻以最下作不過的手段,騙取了我母親的真心,亦肮髒地騙取了昭國全族。”


  聽著男子不疾不徐的敘述,皇帝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你閉嘴!”


  “這便聽不下去?這些事樁樁件件不都是陛下所為?臣可有哪裏冤了陛下?”自開口起,男子眸中頭一遭帶上又冷又厲的顏色,不顧皇帝阻擋,繼續冷笑開口,“其實陛下或許也不知是為了昭族的土地吧?”


  頓了一頓,顧昭眸中閃過一瞬譏誚笑意。


  “可能是臣說錯了,在同我母親接觸之時,陛下或許也曾有過一二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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