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戰死,戰生(下)
深淵騎士全身浴雪,朱邪鐵山全身浴血。“轟!”又一次激烈的對撞在戰場發生,這是兩人之間的第八次正麵衝擊。仿佛以行動達成無聲的默契,拳術大師與黑騎士決定以絕對力量來分出勝負,沒有閃避,沒有招式,隻有赤裸裸拳頭與拳頭、肌肉與肌肉的一次次對撞。
衝擊波吹起漫天飛雪,肉體沉重地撞擊地麵。黑騎士徹普喘著粗氣撐起身體,他的深淵戰馬卻無法再次昂起頭顱,這匹來自地獄的戰馬能在黑色火焰中無限次重生,可此刻口中噴出的烈焰已寥寥無幾,它的身體逐漸沉入冰封的大地,回歸地獄烈焰的懷抱。
“哧……”黑騎士徹普揭開自己的麵甲,頭盔縫隙中冒出滾燙白煙。他身上鐵甲已經破爛不堪,騎槍在第四次對撞中折成兩段,那麵漆黑盾牌的表麵烙著五個深深的拳印,裂紋四處散布,朱邪鐵山的拳頭連鋼鐵都可以打碎。
“彌亞斯……瑟爾菲娜夫人……”他吐出低沉的字眼,轉身望向四周,綠裙的貴婦人與白袍牧師安靜地躺在雪地裏,兄弟會的小隊隻剩下他一人猶然屹立在大地中央。沒人能聊到瑟爾菲娜夫人帶領的隊伍居然會如此不堪一擊,徹普下頜滴滴答答留下鮮血,如命運的沙漏正在傾出僅餘的時間。他明白自己已經毫無希望。
徹普是個聰明人。在他為兄弟會效力的漫長時間裏曾無數次遭遇這樣的死局,但他活了下來,無數次作為唯一的幸存者得以生還。黑騎士信奉的死神烏芒給予他們開啟地獄之門的能力,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可以沉入烈焰翻滾的深淵中去,借助死神的力量抗拒敵兵。可這一回,他並不打算逃走。
臨行之前,教皇希律亞說了一句話:“瑟菲,你一定要贏。”
瑟爾菲娜夫人嬌笑道:“如果我們輸了呢,教皇大人?”
教皇垂下白金色頭發的頭顱:“那就不要回來,逃到遠遠的地方去,瑟菲。”
每個人都以為這隻是關係曖昧的男女之間例行的玩笑話,但黑騎士徹普敏銳地聽出了希律亞的弦外之音。教皇沒說假話,他躲藏向地麵的眼神是陰冷的、果決的,那並不是送情人出征之時應有的表情。在這一刻徹普明白兄弟會已經將他們拋棄,即使能在戰鬥中逃生,也得孤身向廣闊的冰原逃去,兄弟會將會處決失敗者,——盡管不知道為什麽。
可即使沒有這一插曲,徹普仍然沒打算逃跑,因為眼前那個男人還端端正正站著,如一根深深嵌進地麵的鋼條。一生當中黑騎士見過各種各樣的敵人,被打敗後痛哭流涕哀求免死的懦夫,被刺穿胸膛仍然眼神不滅的勇者,把嬰兒拋下以換取死亡晚些到來的母親和冷漠望著全村被屠殺卻隻關心手中麵包的卑劣者。他印象最深的敵人是十幾年前在西大陸遭遇的一名強者,騎著高大龍象、頭發花白,腰杆卻挺直如一把利劍的老人。那名騎士一出手,就用長長的銀色騎槍刺穿了徹普的麵甲,槍尖停止在黑騎士的眉心,一滴血珠沿著他的鼻翼滾落。
紮維帝國地行龍騎兵“黃金鐵錘”軍團長,風暴騎士以撒基歐斯在刹那間摧毀了黑騎士的意誌,讓這名高傲的深淵騎士滾落馬鞍單膝跪地,向那強大到讓人無法產生爭鬥之心的堅定靈魂跪拜。但以撒基歐斯隻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麽。一名年輕的貴族從風暴騎士身後走來,那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和一藍一綠的奇異雙眼形成一種蠱惑人心的魅力,隻是站在那兒,這年輕人就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我是馬克西米連大帝的侄子,紮維帝國王儲。”年輕人伸出手臂,手腕上浮現一隻振翅欲飛的紅色雙頭鷹紋身,“要幫助我,跟隨雙頭鷹的指引,創造紮維帝國和赤梟兄弟會的榮光嗎?握住我的手,給你新的生命。”
“是、是的……”黑騎士伸出顫抖的手臂,“請問我追隨的是……”
“你追隨的是兄弟會,因為我是兄弟會的一員。”耶利紮威坦大帝含笑握住了徹普的手。風暴騎士以撒基歐斯仿佛不遠看到這樣的場景,扭過頭望向天邊連綿的山脈。
這一天改變了徹普的命運。
而他第二位印象深刻的敵人,就是現在北大陸的風雪中屹立的朱邪鐵山。從未有人這樣單純地迎接他的正麵撞擊,這是一場純粹的力量對話,黑騎士心中遙遠的求生之心已經覺醒,是要夾著尾巴逃走,偷偷回到耶利紮威坦大帝身邊舔傷口,還是戰勝眼前的敵人,以勝利者的姿態迎接死亡?
“吼……”黑騎士用力將整個頭盔摘下丟向雪地。頭盔下是一顆可怖的頭顱,魔法和皮膚早已被地獄之火燒去,青黑色的眼眶中嵌著兩顆灰白的眼球。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拋掉扭曲變形的大盾,握緊拳頭向敵人走去。這是第九次攻擊,也將是最後一次,每前進一步都像在泥漿中艱難跋涉,他僅餘的力量隻夠揮出一拳,貫徹死神烏芒之名的最後一擊。但他相信敵人也同樣是強弩之末,每次劇烈衝撞中徹普都能感覺到對手力量的消耗,正如他自己一樣,那個鐵塊般的男人也在變得虛弱和柔軟,或許隻要輕輕一擊就會倒下?
“咯吱……”鐵靴深深陷入雪地,這不是一位騎士應有的姿態,黑騎士卻咧開沒有嘴唇的嘴巴,露出森森可怖的笑容。戰鬥還不就是這麽一會事兒嗎?用力量征服別人,或者被別人征服,敗者死,勝者生,弱肉強食,優勝劣汰,戰鬥本就該遵循著亙古不變的自然法則而進行啊。一步,兩步,沾血的腳印向敵人慢慢延伸,朱邪鐵山的身影一動不動,是在積蓄力量,還是始終認為無須閃避?
二十碼的距離遠得像跨越群山。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徹普才來到朱邪鐵山麵前。黑騎士壓抑不住身體的崩潰,也壓抑不住心情的振奮,沒有什麽比勝利的果實更加甘美,可恨自己居然忘記了這種滋味,一再逃避自己的命運。他哈哈大笑起來,舉起破碎的拳頭,拳頭是如此沉重,以至於用盡全身力氣隻能將它慢慢推出。
“砰。”
拳頭擊中拳術大師的胸口,這一拳的分量或許能夠擊倒一名農夫,或者毫無防備的士兵,可遠夠不上這個級別戰鬥的水準。黑騎士知道自己輸了,拳頭滑落下來,他垂下頭顱和雙臂,準備迎接那屈辱的死亡。但這個時候,那鐵塊一樣的身影忽然向後傾倒,朱邪鐵山的身軀重重沉入雪地,如一具被推倒的沉默雕塑。
徹普愣住了。他看到那片雪地,那片紅色的雪地。一個人要流多少血,才能將如此一大片白雪染紅?他看到朱邪鐵山的眼睛,一雙充滿憤恨和遺憾的、如鐵般堅硬冰冷的眼睛,眼睛早已失去神采。拳術大師是什麽時候死去的?第八次碰撞之後,還是在幾次對撞的過程中早已失去生命,隻是這具身軀太過沉重,以至於死去之後依然不肯倒下?
朱邪鐵山腰際的傷口已經如碗口般大小,紅袍牧師彌亞斯的“赤禱言·黑星”剛擊中他就被迫停止,可奇異的腐蝕力量已經進入他的身體,從內外外吞噬著鋼鐵般的肌肉。來自東方的拳術大師沒有治療,小隊中的治療師已經死去,而他的字典中冰沒有示弱兩個字,黑騎士的沉重衝擊力加劇了傷勢的惡化,在死去的那一刻,他體內的血幾乎已經流幹。
“哈、哈哈……”黑騎士忽然癲狂地笑了起來,“原來我贏了,我贏了……”
勝利的快感隻持續了一秒鍾,“刷刷。”一道暗火閃現,吞噬了徹普的上半具身軀。兩人的屍體倒在一起,新鮮的血液衝刷著剛剛凝結的雪地,在深紅底色上描繪出一層嬌豔的淺紅。
“這樣是很不禮貌的,那是屬於他們的戰鬥。”W先生評價道。
“反正已經打完了嘛,難道要等到那個腳底滑溜的家夥騎著馬逃走?”墮落暗火法師傑夫塔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吹去法杖上的一縷青煙。
“我們隻剩四個人了。”W先生說。
“活下來的都是好樣的,是想說這個問題嗎?”傑夫塔扭頭問。
夜晚之王道:“不,我是說要埋葬這麽多人的屍體,會很累的。”
傑夫塔撇撇嘴:“早就說沒必要把屍體埋起來,北大陸又不會產生瘟疫。指揮塔,將他們凍起來就足夠了,做得快一點,我們還要趕上候選者的隊伍。”
一名冰風係法師點點頭,舉起法杖喚來更大的風雪,在屍體逐漸被冰雪掩埋的時候,W先生說:“我忽然感到有點害怕。”
“害怕什麽?”傑夫塔問。
“害怕我死去的時候,帕蜜拉不在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