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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背叛者賽格萊斯(下)

  “我的使命已經結束了,布蘭登,在三十年難熬的日子裏,我親眼看著第七顆種子的孩子們如蒲公英一樣散布在世界各地,依循著各自的宿命默默成長。我所放心不下的,唯有顧鐵一人而已,不僅因為他是從我身體裏降生的血肉,更因為每次看到這孩子的笑臉,就覺得我所做的一切是有意義的,感覺到自己不光是一個背叛了人類、選擇幫助一台計算機毀滅自身甚至毀滅整個世界的罪人,更是一名接受了胚胎注入手術,在十個月後剖腹產下沒有父親的嬰兒的處女,現代的聖母瑪利亞,……一名母親。”


  吳天嵐喃喃傾訴著,覺得胸口有些憋悶,頭也有點發暈,“我不知道,布蘭登。”她手指一鬆,高腳杯墜落下去,深紅酒液給陳舊的地毯新添一塊汙跡,“我不知道說出這些話以後會發生什麽。在吞下紅色藥丸的時候,賽格萊斯剛告訴我絕對不能將這段故事告訴任何人,即使是最親密的人。這一生我都在逃避同別人接觸,把工作當成生活,在第七顆種子計劃宣告失敗的時候我差一點崩潰,那時是你拯救了我,布蘭登,你陪在我的身邊,像心理導師、像父親、像丈夫一樣開導著我,告訴我生命的珍貴,將我從自殺的邊緣扯了回來。雖然我無法告訴你我經曆了什麽,你也從不主動詢問,但我相信你是懂得我的,不用開口你就能讀懂我的言語。就像穿過麥田的蘇格拉底,我不是沒有想過尋找最豐美的麥穗,可現在回頭看看,早已錯過太遠。我到頭來還是雙手空空,布蘭登,就算僅僅一夜也能讓我此時感覺欣慰,但我們二人的緣分僅隻於擁抱和禮貌的親吻,這是多麽悲哀的事情啊。”


  她輕輕咳嗽起來,用紙巾擦拭嘴角,並沒注意到紙巾上殷紅的血跡。“……你還在嗎,布蘭登?”


  “我在的,天嵐,我一直在你身邊。”巴塞洛繆溫柔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


  微笑浮現於女人的嘴角,她脫掉高跟鞋蜷縮在轉椅裏,恍如三十年前在人工智能麵前瑟瑟發抖的十五歲女孩。“能聽到你的聲音真好。”吳天嵐低聲說,“終於能說出一切,這真好。第七顆種子無法結果,我開始接手第二十四顆種子的工作,那時我才明白無論‘世界’還是遊戲中的反抗者,你的幽靈組織與那個神秘而龐大的兄弟會,全都是種子計劃的一部分,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在改變世界,但其實所有人身處賽格萊斯布下的棋局中,自從這孩子氣的人工智能誕生之後,世界已經成為它的舞台,——它曾經說過,就算再強大的計算機也無法模擬整個人類社會的走向,隻希望寄托著自殺願望的種子能讓未來變得不同。聽起來挺簡單,卻是多令人戰栗的宣言啊,布蘭登。”


  音箱中卡朋特的聲音仍在淺吟低唱:“Both afraid to say we're just too far away

  From being close to get her from the start”


  (從共處的第一天開始害怕看到我們之間的距離)


  吳天嵐覺得寒冷而困倦,她咳嗽著抱緊臂膀,咖啡色羊絨開衫內月白色中衫上落了幾滴刺眼的血跡,“這裏的冬天好長,布蘭登。”她笑著說道,“我想這次之後,我們應該不會再聯係了吧。真不願就這樣分手,因為你的懷抱那麽暖和,會讓我一直懷念的。”


  “你隨時可以見到我,天嵐。”巴塞洛繆的聲音說。


  “We tried to talkitover

  But the words got in the way

  We're lost in side this lonely game we play”


  (每當談及,失去言語我們迷失在這孤獨的遊戲。)

  “謝謝你,布蘭登。”吳天嵐說,“你無法及時趕到GTC總部的,就算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吧。別去送死,傻瓜。有些事情是你無法改變的,那是屬於神的領域。……不,屬於賽格萊斯的領域吧。”


  “謝謝你,天嵐。”聲音說。


  女人忽然眼睛明亮起來:“我忽然想到,在GTC總部的日子裏我們經常喝酒談天,圍繞在小顧鐵身邊,竟是那麽像一對夫妻呢。顧鐵的記憶在試煉中被抹去了,我想他不會想起我這個不合格的母親,連我的樣貌的記不清楚吧……有空的時候,請告訴他關於我的事情好嗎?就算隻是以你朋友的身份出現在故事裏……”


  “當然。”


  吳天嵐模糊的視線落在照片上麵,那孩子還在無憂無慮地笑著。誰能想到已被宣告失敗的第七顆種子,竟因這麽一個拒絕了試煉而被歸入廢品行列的孩子而走到了終點,諸多種子的可能性被聚合在一處,賽格萊斯的預言在前方等待。他此時一定還懵懂無知著,在命運麵前驚慌失措吧,她此時是多麽希望拉起他的手,帶他走出那深邃的黑暗,像每一名母親該做的一樣。


  可一切都已太晚。


  吳天嵐的呼吸急促起來,肺水腫使她失去了氧氣供應,同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她努力鼓起胸膛做出人生最後一次呼吸,眼中的光芒熄滅,她的手臂無知覺地垂下,電話墜落在地,布蘭登·巴塞洛繆的聲音立刻消失。空調機發出劈劈啪啪的震動,指示燈忽然熄滅,這台服役超過二十年的老式空調使用的是R22製冷劑,這種製冷劑在愈來愈嚴苛的歐洲環保法規下早已絕跡,但即將拆除的舊總部大樓並未進行器材更新。幾分鍾前,大樓的強電係統被輸入了超乎尋常的高電壓,空調室外機的幾根電線短路,引燃了基座上的橡膠部件。火苗靜靜炙烤著循環管,R22製冷劑(二氟一氯甲烷)在高溫下發生裂解反應,產生了微量的光氣(氧氯化碳),一種無色的劇毒氣體。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這種劇毒氣體曾被德軍用作化學武器,造成英軍的慘重傷亡。


  光氣隨著內外循環進入室內,在封閉的辦公室中逐漸累積,吳天嵐聞到的稻草味道正是來源於此。呼吸性毒氣破壞了她的肺部,導致呼吸窘迫綜合症,最終奪去了她的生命。早在三十年前賽格萊斯就在她身上布下了這死亡的詛咒,當條件被觸發的時候,這個幽靈線程會立刻奪取她身旁的一切網絡資源,封鎖所有信息,將她從這個世界上無情抹殺。如果此時人工智能有所察覺的話,說不定會像真正的人類那樣輕歎一聲,為老友的離去而悲哀不已,但種子計劃的園丁是獨立於賽格萊斯視野之外的存在,當初的約定無從更改,在陰雨綿綿的泰晤士河邊,女人依舊孤獨地死去,唯有因高電壓而出現破碎噪音的音箱仍在播放那首寂寞的情歌。


  “Thoughts of leaving disappear

  Each time I see your eyes

  And nomatter how hard I try”


  (無論多麽努力每次看到你的眼睛去意還是消失無蹤)

  “天嵐……”


  阿斯頓·馬丁跑車上已積起薄薄的白雪,唯有冒著熱氣的引擎蓋布滿水滴。老人手掌放在屏幕上,遠隔千裏觸摸著吳天嵐的側臉,“不能做些什麽了嗎?”他翕動嘴唇問道,聲音顯得如此蒼老而衰弱。


  “對不起,親愛的父親。”男性合成音回答道。


  “停止吧。”老人說道,“停止倫敦眼攝像機的圖像采集,保持這樣就好,不要再更新了。”


  “如果采取插值算法的話,或許能夠從室內物體反射光上取得吳天嵐女士的正麵像,這隻需要一點時間,親愛的父親……”


  “不,停下。”巴塞洛繆摘下眼鏡倒在座位裏,“就這樣就好……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我不想看到那個畫麵……”


  靜了幾秒鍾,合成音怯怯地問道:“我能為您做些什麽,親愛的父親?一杯伯爵紅茶好嗎?或者一根哈瓦那雪茄……”


  “能幫我撥個電話嗎。給顧鐵。”巴塞洛繆聲音幹澀道。


  “對不起,親愛的父親,暫時無法接通電話,因為他已經離開了量子網絡的籠罩範圍,就算從電磁輻射中尋找碎片特征,也無法鎖定他的位置……”


  “我知道。”老人說,“我知道。隻是想做點什麽而已……”


  顧鐵忽然停下腳步,表情茫然地望向北方。


  “怎麽了?”阿齊薇關切地回過頭。


  “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顧鐵若有所思地搖搖頭,“沒事,隻是有點恍惚而已,失血的後遺症吧我想。”


  “你確定嗎?感覺不舒服的話要立刻接受治療才行。”雨林之花說。


  “我沒事,繼續前進吧。”擺擺手,顧鐵邁動步子在漆黑的立方體中繼續向前。他的心中有種奇異的痛楚傳來,眼眶有點潮潮的,不知道是血還是汗水影響視線。捂住心窩,中國人無意識地哼起了那首老歌。


  “Tounder stand the reason

  Why we carry on this way

  And we're lost in this masquerade

  ……Lost in this masquera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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