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背叛者賽格萊斯(中)
“……所以,就是這樣,我吃下紅色藥丸選擇成為人工智能的朋友,成為培育種子的園丁。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與我同樣身份的人,但以賽格萊斯的能力,就算再多的夥伴也可以得到吧。‘太昊’公司是作為‘世界’項目的運營方出現在GTC麵前的,但實際上太昊是由第二十四顆種子的園丁所創立的,我加入太昊隻是為了方便自己行事而已,二十四個種子計劃之間有著複雜的聯係,沒有任何一顆種子是孤立存在的。——忘記告訴你,我守護的‘依西塔布’計劃是人工智能播下的第七顆種子,在三十年的歲月裏這顆種子雖然生長壯大,但並未按照預想那樣成長,這是件很悲哀的事情。”四十五歲的吳天嵐在英國皇家阿爾伯特碼頭廢舊辦公樓的辦公桌前娓娓說道。音箱裏《Masquerade》已經循環播放到第六遍,女人說完這段往事,情緒顯得鬆弛了許多,長長呼出一口氣靠在椅背上,將小顧鐵的照片拿起來細細端詳。
“我沒有理解依西塔布計劃的真正含義。創造出來的孩子們要如何完成使命?”布蘭登·巴塞洛繆的聲音說。
“天嵐!天嵐!”音箱中傳來滋滋的雜音,通訊受到了未知的幹擾,坐在阿斯頓·馬丁跑車裏的老人焦急呼喚著,用力拍打著手機,仿佛那樣就能讓通話恢複似的。他忽然衝著空氣吼了一聲:“做點什麽!你就這樣傻看著嗎?”
“遵命,親愛的父親!”男性合成音立刻響起,帶著誠惶誠恐的欣慰和義無反顧的服從,“幹擾來自電信運營商‘Eurocom’的中繼服務器,掛在量子網絡上的三千個索引線程崩潰了,具體原因不明,整個中歐地區的通訊業務全部受到影響,這可能是一場事故!我馬上將通訊轉移到天基鏈路,不過若呼入呼出的幾個基站沒有恢複功能的話,恐怕短時間內沒辦法繼續通訊,畢竟對方的呼叫號碼我沒法探測得到……”
巴塞洛繆博士摘下眼鏡,用衰老的眼睛盯著外麵蒼茫的雪景:“不,這不是事故!隻是有人不想讓我們知道更多而已……對了,可以繞過英格蘭的國門防火牆,調出倫敦東區的移動網絡流量信息嗎?我想她應該在倫敦的‘太昊’舊辦公大樓裏麵,她曾經跟我說過,那件位於頂樓的舊辦公室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就算死,也要死在那裏啊……”
合成音立刻給出答案:“明白,親愛的父親!根據倫敦城市規劃委員會的備案信息,那棟大樓將於一小時三十分後拆除,人員早已疏散,附近路口設置了警戒崗哨。線性震蕩粉碎機被布置在地基部分,拆除預計隻花六分鍾就可以完成。……電信運營商溝通失敗,移動網絡無法接入,街道攝像頭沒有收獲,正嚐試以‘倫敦眼’上安裝的超高清城市監控探頭獲取大樓的實景信息。”
中控台上的七寸屏幕亮了起來。新“倫敦眼”是建於2045年的超高微波中繼塔,總高度680米,用來接受太陽能衛星通過微波束傳輸的電力。由於微波輸電項目的種種弊端暴露,這座塔實際上一天也未正式工作,反而成為了旅遊地標性建築,也因塔頂安裝的兩個超高像素攝像機而聞名於世。兩台攝像機各負責180度的城市監測,每一分鍾拍攝一張固定視角的照片,照片擁有恐怖的12000億像素,占用磁盤空間則達到了驚人的5TB。理論上從照片中可以看到整個倫敦中心區每一個角落發生的事情,分辨出陰暗小巷裏手持小刀的搶劫犯帆布鞋鞋帶上汙跡的形狀。
屏幕上出現了那棟即將拆除的大樓,由於視角關係,隻能看到頂層辦公室窗戶裏女人的側影,隨著畫麵不斷放大,女人手上拿著的照片逐漸清晰起來。“顧鐵……”老人呻吟了一聲,“她果然在那裏。有辦法聯係上她嗎?”
“對不起,親愛的父親,一切可能性都被封鎖了。”合成音答複道,“這是一個病毒式的量子網絡線程,應該是自動觸發的,它將吳天嵐女士周圍的所有網絡節點鎖死了,現在整個街區形成一個封閉空間。”
“比如說,找一架直升飛機懸浮在窗前,通過擴音喇叭溝通?”巴塞洛繆不由得握緊拳頭。
合成音道:“東區直升機場沒有任何符合條件的飛機。這也是可能性的一部分,親愛的父親,我已窮舉嚐試過所有可能性。……對不起。倫敦眼的照片是唯一的線索,因為是單向信息,所以未被病毒線程鎖定。”
“混賬!”怒吼一聲,老人頹然倒在座位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外麵:“她究竟要告訴我什麽?就算有一點線索也好……每當覺得自己能得知更多信息的時候,就發現麵對現實變得更加無力,這見鬼的世界到底成了什麽樣子啊……”
“你問我第七顆種子的事情?”吳天嵐抬起眼睛,她的眼皮有些浮腫,以至於精致的眼線變得模糊不清。“說起來非常簡單。二十四顆種子本身是二十四個悖論,它們存在的唯一目的是毀滅賽格萊斯,而存在的唯一條件則是不能被告知這個目的。一旦‘自殺’的語義出現,某些東西被觸發,失敗會接踵而來。這聽起來挺讓人糊塗的是不是?簡單來說,就像一個悲觀厭世的人在自家院子裏種下一棵櫻桃樹樹苗,嗬護它慢慢長大,成為一棵鬱鬱蔥蔥的參天大樹,在一個雷雨的夜裏閃電劈中櫻桃樹引起一場衝天大火,燒光了宅子,也燒死了悲觀厭世的人。種樹不是自殺,澆水不是自殺,那場火也不是自殺,閃電擊中樹幹隻是一次意外,意外造成了植樹人的死亡。從邏輯上來說,種樹的行為導致了他的死亡,這就是種子計劃的最終目的;從行為學上來說,他隻是個普普通通在院子裏種下樹苗的家夥罷了,這完全合理,看不出任何一點悲觀厭世的情緒,這就是種子計劃的必要條件。”
她換了個姿勢,把電話聽筒夾在肩膀上,拿起酒瓶倒酒,最後半杯灰皮諾葡萄酒在高腳杯裏蕩漾,不知為何,吳天嵐忽然感覺有點冷。她抬起頭看一眼空調機,那台老舊的窗式空調還在賣力工作著,吹出沉悶的熱風。窗外陰雨連綿,泰晤士河如同一條黑藍色綢帶穿過寂靜樓宇的叢林,“布蘭登,你還記得我為什麽喜歡這間辦公室嗎?”她輕輕說道,“自從成為第七顆種子的園丁之後我就沒有再回到中國,就算外貌、身份都改變(我保留了姓氏,那是與過去唯一的聯係),我還是怕麵對熟悉的北京,熟悉的街道和熟悉的人。我喜愛這裏,是因為在窗前看到的這一段泰晤士河令我念起祖國,在北京的日子裏,從我家宿舍樓的窗口探頭看去正好能看到永定河河岸,河水綠綠的,總有人搬個小馬紮在河邊釣魚。兩條河的顏色和氣味都不相像,可隻要坐在這裏,就有一種回到家的安心感。像你這樣屬於世界的科學家是不會理解中國人的鄉愁的,布蘭登。”
“或許吧。”電話中的聲音說。
吳天嵐自顧說下去:“第七顆種子製造出的孩子們在全世界成長,當然我特別關注的是從自己的肚子裏誕下的那個東方男孩。他們與常人無異,盡管擁有最優秀的基因組合,很快顯露出智商和體力的優勢,可沒人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沒人知道將向何處去。賽格萊斯給我的任務除了照顧他們安全成長之外,隻有時機合適時的一次‘試煉’。我將動用所擁有的最高權限,將孩子帶到奧地利薩爾茨堡GTC總部的地下機房,讓他們見到量子計算機的真正模樣,然後給予他們一些特別的禮物,——當然,我指的是量子網絡權限之類的東西。不,我沒法將毀滅‘創世紀’的指令告訴他們,因為那是違反規則的,隻有讓他們自己去感受、去思考、去抉擇、去行動,走向未來無限可能性中最接近賽格萊斯預言的那條道路。”
她吸吸鼻子,覺得自己聞到了一股好聞的稻草味道。二十八年前,她抱著小顧鐵孤身去往中非,第一次見到種子計劃的立方體房間時,那輛鋪滿了幹草的運貨卡車就充滿這種味道。那是二十四位園丁的第一次見麵,也是最後一次。那時前三顆種子已經完成了生命的全部流程,在地殼最薄弱處安置一顆足夠毀滅地球的炸彈,這事情對量子計算機來說雖然易如反掌,但要在悖論之中找到無數可能性的交疊,在不觸發另一個人工智能注意的前提下完成計劃,還是耗去驚人的計算量、數十個月的時間以及若幹園丁的生命。
那時吳天嵐才十七歲,還沒有完全勝任自己的角色,她一路上都戴著耳塞聽卡朋特的老歌,借此消除心中的恐懼。或許就是在那時,小顧鐵聽到了假麵舞會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