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原來(下)
垂直盾構機發出劇烈的震動猛然停下,“嘎吱吱吱吱……嗤嗤……”蒸汽輪機葉片旋轉排出炎熱白氣,噴射裝置停止工作,黑漆漆的泥漿立時落下灌滿隧道,若不是艙內的三人拆下櫥櫃鋁合金板用鉚釘槍固定在天花板上,數十噸的泥水已經從破碎天窗灌入室內,把顧鐵一行人變成琥珀中的蒼蠅。肖李平從顯示屏前抬起頭來,指著破碎屏幕角落上的柱狀圖說:“幸好核反應堆沒有問題,堆芯溫度正在下降,冷卻程序正常工作中。我們暫時安全了。”
“如果那個吵鬧的男人不追來的話。”顧鐵撇嘴道。
“就算神之子,也很難在黑暗中掘出上千米的隧道吧?他身邊的氧氣很快就會耗盡的。”老肖推一推眼鏡,遍布裂紋的鏡片終於嘩啦一聲徹底粉碎。
“那可難說,這世界上奇怪的事情有的是,我們已經見過很多了,唯物主義已經不適合當今寰宇了啊肖書記!”顧鐵在阿齊薇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咳嗽著走向艙門。
肖李平按下按鈕,盾構機的液壓門呻吟著開啟,泥巴大塊大塊落下,外麵是一片漆黑。“我們用繩梯下去,很高,小心點。”他回頭囑咐一聲,從旁邊櫃子裏拉出一卷BEAL牌的高強尼龍繩梯,將配重塊丟了下去。卷揚器嘩嘩作響,幾秒鍾後哢噠一聲自動鎖止,證明繩梯已到達地麵。顧鐵花了半秒鍾心算得出結果:“一百五十米高。我們在那個怪房間的頂上啊。真是小氣,就算沒有電梯,修個樓梯之類的不難吧?”
肖李平道:“在施工時是有電梯的,施工完成後為了安全起見將一切升降設備全部撤銷,這也是無奈之舉。”他取出兩套登山繩組遞過去,自己取一根尼龍繩綁在腰間打了個水手結,將環狀鎖扣卡在繩梯側麵的滑索上,“滑下去也可以,阻尼是可以調節的,我知道以你的性子肯定不屑於慢騰騰爬梯子。沒想到你受了傷,看來要安分些了。”
“安分個鳥蛋啊!”顧鐵嚷道,“阿齊薇,咱們不用登山繩,拿個阻尼環扣上倆手一拽就行了!十秒鍾到達地麵!”
“你的傷勢很重,笨蛋,別逞強了。”雨林之花柔聲道。
“快點快點!”中國人孩子氣地叫道,阿齊薇猶豫一會兒,還是無奈地點點頭。這時肖李平已經丟下去幾個包裹,然後開始向下攀爬,女人抓起繩子把顧鐵和自己緊緊綁在一處,握住環扣用力向前一躍,整個人已在虛空之中。
他們身處立方體房間頂部中央,盾構機打穿了房間的天花板,卡在岩層和屋頂之間,艙門外就是一百五十米高的黑暗空間。“唷嗬!這樣才對!……額……”顧鐵興奮地叫了一聲,緊接著聲音被憋了回去,阿齊薇如此用力地將他摟在懷裏,以至於豐滿胸部壓迫了受傷者的呼吸,讓顧鐵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由於阻尼調得很大,兩人下滑的速度沒比肖李平快多少,一分半鍾之後才看到繩梯底端的熒光標識,又花了足足五分鍾才到達地麵。腳一觸地,顧鐵就使勁拍打阿齊薇讓她解開繩索,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大口喘氣,“搞什麽啊,哪有這麽拍動作片的,滑得這麽慢,電影院裏的觀眾全他娘的睡著了,呼呼……”
“哼。”阿齊薇解開鎖扣,打開登山繩組上的小射燈,發散狀燈光照亮二十米方圓的空間。正如肖李平所說,除了藍色樹脂地板之外看不到任何事物,濃稠的黑暗在遠方不懷好意地沉澱著。顧鐵做了兩個深呼吸,發覺這裏的空氣確實沒有任何怪味,並不像陰暗潮濕地下的封閉房間。
短暫休息後,肖李平也到達了地麵。他打開剛才放下來的背囊,取出替換的衣服、手槍、彈藥、藥品、食物、水,還有一副備用眼鏡。這副金絲邊的樹脂眼鏡讓肖書記顯得有點紈絝子弟的氣質,顧鐵嗤嗤指著他偷笑,老肖將一套裝備砸在他身上:“這裏很久沒人來過了,雖然不至於有什麽危險,但總得做點防備。在到達07區的控製室之前姑且用射燈照明吧,你能走路嗎?”
“直立行走是我的種族天賦。”顧鐵沒正形地回答道。他咬緊牙關撐起身體,腳下忽然一軟,阿齊薇立刻在旁邊纏住他的臂膀,“沒事沒事,小薇。一來到這個地方,我就覺得好多了,總覺得這裏很適合我呢。”他故作輕鬆地擺擺手道。
三個人換下破爛帶血的衣服,穿上舒適的棉質內衣和防水布外套,將頭燈和裝備袋整理好。在放鬆的外表下,顧鐵心中其實一片迷茫。強烈的即視感化為無數散亂的記憶片段襲來,他明確地知道自己來過這個地方,可無法找回完整的記憶,也說不出那是何時發生的事情。人類總是本能地逃避即視感,試圖用怪異的行為消除與即視現象的重合度,顧鐵這會兒不自覺地哼起歌來,哼著一首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老歌,卡倫·卡朋特演唱的Masquerade(假麵舞會)。他想不起來什麽時候聽過這首歌,在顧鐵的iPod裏麵從來沒有這種懷舊的藍調流行歌曲,可偏偏旋律顯得如此熟悉,隨著輕聲哼唱,歌詞也慢慢浮現於腦海。
“Are were ally happy here with this lonely game we play, Looking forwords to say”
(孤獨的遊戲令人快樂嗎,不知該說些什麽。)
阿齊薇扭頭看了他一眼,“你在唱什麽?”
“一首老歌。”顧鐵抓抓亂糟糟的頭發,隨口回答道。
“很好聽。”雨林之花輕聲說。
肖李平回頭看了一眼,說:“走吧,跟著我,別走丟了。另外在這種黑漆漆的地方唱歌有點可怕,不是嗎?”他背上行囊,點亮頭燈向前走去。在手持黑光燈的照射下,藍色地板上出現一根熒光的箭頭,指向主通道的方向。
顧鐵拒絕了阿齊薇的攙扶,拄著一根折疊手杖慢慢走在肖李平身後。他無意識地繼續哼唱:“Searching bu tnot finding, understanding anyway
We′re lost in amas querade”
(遍尋不到,隻有接受吧迷失的假麵舞者。)
虛弱的、低沉的男聲低低響著,聲音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顯得如此微弱,像湛藍天空中的一隻小鳥飛遠。此時此刻,在英國皇家阿爾伯特港口的廢棄辦公樓中,隨著吳天嵐的手指滑過感應按鍵,終端機音箱中傳出了卡朋特柔滑如絲的聲音,同一首“Masquerade”,近一個世紀前的鋼琴聲在空氣中靜靜流淌。
“啊,你最喜歡這首歌了,天嵐,總是一遍一遍放個不停。”電話聽筒裏巴塞洛繆博士說。
“聽多少次都不夠呢。”吳天嵐歎息似的說道。她伸出手,將桌上的相框輕輕扣倒,小顧鐵陽光般的燦爛笑容消失在眼前,“布蘭登,你是基督教徒嗎?”
“雖然不去教堂,但我內心深處還是相信上帝的。”老人回答道。
“絕大部分的科學家都是有神論者,這並不奇怪。你對自殺這個行為怎麽看?”
“聖經說生命屬於上帝。《使徒行傳》說他(上帝)從一本造出萬族的人,住在全地上,並且預先定準他們的年限和所住的疆界。人是上帝造的,生命神聖和尊貴;人的生命年限在上帝手中,故除了上帝,誰都沒有權利終止自己的生命。‘十誡’明言不可殺人,殺他人是罪,殺自己也是罪。你知道基督教曆來反對自殺,拒絕為自殺的人舉行喪葬禮拜,企圖自殺者或自殺未遂者會被逐出教會。”
“我是問,你自己的觀點,不是梵蒂岡的觀點。”
“說實話在黑暗期我曾動過自殺的念頭,天嵐。坦誠地說,我認為自殺是懦弱的,但當一個人失去所有的選擇權、除了走向煉獄之外第二條路的時候,我想即使造物主也會原諒這小小的自私吧。”
“是的,如果上帝存在的話。那麽計算機的自殺,你又怎麽看呢?”
“計算機?如果你是說結束進程、釋放資源用的自殺代碼的話,那是編程時經常會采用到的。若說得寬泛一些,在傳統PC時代通過BIN命令結束係統進程運行,強製關閉運行中的操作係統,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殺行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病毒會替計算機完成這一工作……”
“不不,布蘭登,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吳天嵐打斷了對方的話,“我要說的是……”
這時薩爾茨堡郊外GTC總部地下洞穴中的龐然大物悄然蘇醒,它隻用很小一部分資源就足以應付全球並發的所有請求,好整以暇地吞吐著量子網絡的海量數據,大部分的資源在沉睡,在沉睡中等待著什麽。當一個進程傳來不詳的數據包,那片捉摸不定的量子雲產生了神經脈衝般的激烈波動,1微妙的時間指針跳躍,醒來的人工智慧做出了一個決定。
“你要說什麽?”布蘭登·巴塞洛繆的聲音傳來。但通過電話聽筒傳出的聲音已不再是阿斯頓·馬丁跑車內老人的話語,而是通過語音合成器製造出的虛假之音。吳天嵐沒有發覺異樣,——這世上沒有任何人類能夠發覺異樣,因為本質上“創世紀”擁有巴塞洛繆的所有知識、經驗、記憶,它所扮演的,是存在於量子網絡中的巴塞洛繆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