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創世紀之子(下)
不知過了多久,已經歸於沉寂的心髒忽然砰地跳動了一拍。這一次蹦跳,使得70毫升的血液從心房通過三尖瓣、二尖瓣到達左右心室,又從心室被壓進肺動脈和主動脈。這次搏動雖然不能將肺靜脈輸出的富氧血液輸送到全身各處,但紅血球攜帶的珍貴氧分子還是到達了腦血管,帶走肌肉、骨骼和神經排出的二氧化碳,暫時延緩了腦細胞死亡的腳步。
已經關閉神經接口的心髒不會主動起搏,是五千根纖細的白金電極將心髒團團包圍起來,如一隻溫柔的手將顧鐵的心握緊,迫使心髒跳躍起來。外科診療有“胸內心髒按摩”這一急救手段,切開胸腔直接用手捏住心髒加以擠壓,但這對於顧鐵的狀況是不適用的,就算長時間按摩心髒也無法激活這自我終結的器官,直到造成器質性損壞。
“砰咚。”這是第二次搏動。白金導線刺入心肌,鑽進血管,穿過神經叢,探尋著這顆心髒死亡的秘密。微小的電火花在神經節之間不停閃耀,這些有生命的導線正用傳導電信號的方式一毫米一毫米地檢查神經通路,同時按壓心髒,使男人體內的血液重新流動起來。
“砰咚。”這是第三聲心跳,精密檢查已經完成。“創世紀”在基因序列中埋藏的致死開關原理其實非常簡單,一旦觸發器起爆,突變基因就誘使神經係統產生增生,在控製心跳的交感神經和迷走神經處長出兩顆5毫米直徑的神經瘤。神經瘤準確阻斷了心髒神經分支的信號傳導,從而導致心跳停止,在緊急搶救時沒有任何外科醫生或儀器能夠找到這樣微小的病因,就算屍體解剖也極難發現。可以說,這是最精巧、最可怕的定向基因武器。
但奇跡就在此刻發生。五千根電極比世上最精密的檢查儀器都要精密,比世上最靈巧的外科手術刀都要靈巧,在第四次與第五次心跳的短暫間隙裏,電極已經確定了兩顆神經瘤的位置,不需要伽馬刀照射,白金導線輕輕地將神經瘤粉碎,迅速把遺留物排出胸腔。如果有納米級的成像設備追蹤神經信號傳導,定能看到此時的心髒交感神經與迷走神經中正充滿疾馳的電火花,大腦已經向這自我封閉的器官發出了太多指令,如今道路終於貫通,“……起來,繼續工作,士兵!”若加以翻譯,植物性神經定然在發出這樣的咆哮,“還沒有到休息的時候,遠遠沒有!”
“砰咚。”第六次心跳,不再需要外力的幫助,這是一次重獲新生的有力搏動。白金電極無聲地鬆開束縛,撤離男人的身體,劃過空氣,柔順地披拂於女人身後。趴在男人身上的阿齊薇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她隱約感到疲憊和心悸,但此刻雨林之花的心裏隻能容下一種情緒:恐懼。她緊緊摟著男人寬厚的背,將頭埋在他的頸間,不敢鬆開一分一毫,生怕一旦手指稍微鬆動,眼前的人就會永遠墜入充滿烈焰的深淵。這個男人,這個獨一無二的男人,是她絕望中出現的一束光,若光芒消逝,留下的便隻有黑暗,她不願重回黑暗,重新忍受那深入骨髓的孤獨。
“鐵……”
這時顧鐵睜開了重於千鈞的眼皮。一時間,他搞不清自己在什麽地方,經曆了些什麽,身體又為什麽如此沉重。映入他視野的,唯有一個女人,一個伏在自己身上瑟瑟發抖的女人。那堅強的、樂觀的、好戰的雨林之花,正為了自己而悲傷哭泣,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充滿了顧鐵的胸口,他不知道那是因為感動,還是心髒出了什麽問題。
他想要抬起手撫摸阿齊薇的一頭銀發,可根本挪動不了沉重的手臂,就連嘴唇也不屬於自己,要鼓足全身力氣,才能讓聲帶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摩擦出聲。“你……”花了半分鍾時間,顧鐵才吐出這一個字。
一個字已經足夠了。阿齊薇肩膀劇烈顫抖了一下,慢慢地抬起頭來,動作是如此緩慢,就像在稠密的水銀中遊泳的人。她害怕那是幻覺,所以如此畏懼真相,遲遲不敢將視線挪向男人的臉孔。
這一刻非常漫長,但終於,兩束視線在空中交匯,一雙神色蕭瑟、充滿恐懼的冰藍色眸子,一雙虛弱但是溫暖如昔的黑色瞳仁。阿齊薇愣住了,伸出手揉了揉眼睛。顧鐵嘴角艱難地浮現一個壞笑:“你……哭鼻子了……真、真丟人……”
雨林之花撲向顧鐵,如此用力地擁抱他,幾乎將他的胸骨折斷。
“巧合”是這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如果說“創世紀”使用了最強的基因武器,那麽顧鐵是被最強的數學武器所拯救:巧合。一飲一啄,莫非天定,若幹個巧合構成了轉折的命運。
如果顧鐵在九歲零七個月那年對量子計算機表示臣服,那無所不能的“創世紀”就不會送給他網絡配時作為禮物,同時啟動他的自殺基因。
如果沒有這一段經曆,他就不會被察覺到什麽的養父布蘭登·巴塞洛繆帶到中國隱藏起來。
如果不到中國,他就不會認識肖李平。
如果不認識肖李平,他就不會在肖書記的尊尊誘導下發掘出量子網絡能力,嚐試探尋量子計算機背後的秘密,成立‘背叛者’組織,對抗GTC,成為IPU激進派的戰士。
如果不為了IPU戰鬥,就不可能參加中非共和國反GTC的獨立戰爭。
如果不在中非雨林奮戰,就不會認識阿齊薇。
如果不認識阿齊薇,就當然不可能愛上她。
如果對她沒有感情,就不會冒著生命危險突入阿斯蒙蒂斯,從地下密穴中將她拯救。
如果不救出阿齊薇,就不可能同她一起逃亡,登上“海上老人”號遠洋捕撈船。
如果不登上漁船,就不會因為愚蠢的救人行動而被一條旗魚撞入印度洋。
如果不墜船,當然不會被卷入暴風雨,頭部與浮木碰撞造成重傷,差一點命喪黃泉。
如果不是長期昏迷不醒,不可能在迷離之際破解“創世界”的意識淺層催眠。
如果不想起這段往事,自殺基因就不會啟動。
而若沒有這段往事,此刻阿齊薇就不會在他身邊,用她自己也不知曉的神秘能力拯救他的生命。
顧鐵的命運是一個環。他現在還沒有想起一切,但總有一天他會將這一生好好回顧,發現這奇妙的循環。這時候他還很不清醒,長時間的昏迷令他極度虛弱,“乖……不哭了啊。”顧鐵輕聲說道,安撫著懷中的女人,“我這不是沒事了嗎?……你再不放開手,我就真死給你看了……”
阿齊薇立刻鬆開手,敏捷地向後跳了一步,整理一下身上的迷彩服,用衣袖抹抹臉,大聲道:“你不要說話!你才剛醒過來,不許消耗體力!醫生,快點進行全麵檢查,立刻!”
顧鐵望著她,雨林之花白皙至極的臉上燃燒著兩朵紅雲,雖然極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但眼中散發著無法抹去的光澤,那是發自靈魂的喜悅。醫生與護士們衝上前來,循環工程師開始讀取生命體征,顧鐵躺回病床上,呻吟道:“我說了我沒事,隻是很累,睡一下就好,睡一下就好……”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笨蛋?”阿齊薇扶正紅色貝雷帽,問道。
“從掉下海之後就沒記憶了。三天?五天?”中國人左右扭頭躲避著,還是被套上了氧氣麵罩,他氣咻咻地嘟囔道。
“整整一個月。”雨林之花說道,“你再不醒來,我們就決定不再浪費營養液,準備把你丟在馬拉維湖裏麵喂魚了!”
顧鐵望著天花板,任由醫護人員給他全身插上管線。他苦笑道:“一個月……那我一定錯過了很多事情……你說馬拉維湖?那麽,這裏是中非嗎?我們怎麽到中非來了?那個喜歡穿黃色絨球睡衣的小醜在哪?”
一隻黑黝黝的手重重地握住了他的左手,顧鐵勉強扭過頭,看到一名眼睛紅紅腫腫的黑人軍官。“我在這兒,兄弟!”中非共和國總統奧科隆科沃——內部代號為馬特裏爾的家夥——咧嘴叫道,眼淚鼻涕一齊流了下來,“我都準備槍斃這些無能的蠢蛋了!……我知道你一定能挺過來,兄弟!你是打不死的病毒,消滅不了的瘟疫,殺不盡的血吸蟲啊,老兄!”
“放你的馬拉維湖大屁。”顧鐵虛弱地笑道,“你才是病毒瘟疫血吸蟲……快告訴我,現在局勢怎麽樣?戰況一定很激烈吧?IPU與GTC的正麵戰爭……”
馬特裏爾與阿齊薇對視一眼,兩人臉上同時浮現奇怪的神色,“等你好一些自然會告訴你,現在你的主要任務就是趕緊變得活蹦亂跳的,然後爬起來跟我好好喝一頓阿布賈蒸餾酒!”中非總統用力握著他的手道。
“好吧。”顧鐵歎息道,“天哪,一個月……距離那個日子,還有多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