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智者與愚者(下)
“GTC方麵有什麽反應?”陶謝醫生問道。
“目前沒有官方聲明。”第四名護士答道,“很奇怪地保持了緘默的態度,看來對這個名為赤梟民主聯盟的黨派——或者組織——相當忌憚。”
“IPU總部的看法呢?”醫生摘下眼鏡擦拭著。
“激進派與和緩派的聲音並不一致,有些人認為這是向GTC正式宣戰的契機,盡管赤梟民主聯盟的政治綱領還不明確,但毫無疑問可以動搖GTC在第三世界國家的統治地位。和緩派認為可以與該黨派合作,幫助他們贏得競選,以去GTC化為交換條件,將量子網絡的羽毛一一剪除。”男護士皺著眉頭道。
“行了,到此為止。政治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事情,黑色橄欖枝隻要在夾縫中生存就夠了。”陶謝醫生戴上眼鏡,結束了這段對話,“把潘特希爾小姐抬進屋來,她也需要精密檢查。”
兩名護士走到阿齊薇身邊,想要合力抬起女人的身體,“啊!”兩人忽然同時發出驚叫,鬆開手連退幾步,疑惑地盯著自己的手腕。
“怎麽了?”陶謝醫生問道。
“有東西……蟄了我的手。”一名護士甩甩手,“沒看到傷口,或許是錯覺吧。”他們再次走近雨林之花,手指剛觸到女人的皮膚,針刺般的感覺再次傳來,“哎呀!”兩個男人如觸電一樣跳開,痛苦地捂著手腕。
“唔……是這些鉑金導線搞的鬼。”陶謝醫生若有所思道,“戴上手套試試。戴絕緣手套。”
一名護士戴上手套小心翼翼靠近,剛一伸手,立刻慘叫一聲:“啊!又來了……不是電擊的感覺,像是被非常尖的東西刺到。”
“別靠近她,我已經攝錄下來了,稍等。”醫生掏出平板電腦,開始回放藏在黑框眼鏡裏的攝像頭捕捉的畫麵,為精密外科手術所準備的超高速攝像頭以每秒8000幀的速度記錄下了剛才發生的事情,手指緩慢向前伸展,在距離阿齊薇的皮膚還有1厘米距離的時候,一道虛影飛快地閃過屏幕,手指肌肉出現了明顯的抽搐,開始緩緩縮回。陶謝醫生一幀一幀地回看,發現即使以高速攝像頭也無法記錄那道影子的真實形象,隻有兩幀畫麵捕捉到了那道影子,換言之,在250微秒的短暫瞬間,這次攻擊穿透了結實的高分子橡膠絕緣手套、刺破真皮層、在神經末梢留下一道傷痕然後全身而退,這是何等驚人的速度!
“是頭發!”受傷的護士驚叫道,“一根頭發!”
“準確地說是植入頭皮的鉑金電極吧。”陶謝醫生道,“誰帶著手槍?”
一名護士撩開藍色外袍,從腋下的槍套中抽出格洛克19袖珍手槍遞了過來,醫生拉動槍栓,將槍口對準阿齊薇的額頭。
“她是黑色橄欖枝的高級委托人,醫生。在IPU的信任名單裏,她的等級……”護士提醒道。
醫生麵無表情道:“她不會死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嘭!”槍聲在封閉的室內顯得非常沉悶,黃銅彈殼當啷落地,醫生垂下槍口,望著長凳上的女人:“確實沒錯,通知總部吧,這是一例非常特殊的非先天突變,有人在她身上測試了誘發突變的手段,沒想到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人在做這方麵的研究。”
那顆九毫米子彈停止在距離皮膚一厘米的地方,被無數白金電極包裹著懸在空中,雨林之花對這一切毫無所覺,沾著血汙、容顏憔悴的臉上露出孩童般安詳的神色。
“那還要對她做檢查嗎?”護士問道。
“她並沒有領悟到自己的能力,這種自發的突變是不受控製的,在主體意識不清醒的情況下,任何行動都會被判定為危險信號。”陶謝醫生說,“別靠近,讓她自己休息吧,潘特希爾小姐會沒事的。另外,按照她所說的,給維生艙裏的顧鐵先生接通‘世界’客戶端。”
一名護士猶豫道:“在這裏登陸量子網絡是否太不安全?相信全世界都在尋找他,倘若……”
醫生轉身走向客房,“‘世界’的數據包是獨立於創世紀網絡的,顧鐵先生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他既然敢於植入芯片,一定就做好了萬全之策,照我說的做吧。接通之後,注意觀察生命體征,我已經啟動了維生艙的自動應急預案,黃色等級以下你們可以自行處理,如果到了紅色等級再來叫醒我,我需要休息一下。”
“是的,醫生。”望著搖搖晃晃走開的陶謝醫生,四名男護士一齊鞠躬致意。
這個時候躺在玻璃罩裏的男人剛剛從鬼門關打了個來回。黑暗的大腦溝回逐漸亮起神經脈衝的燦爛雲團,隨著意識逐漸恢複,各神經傳來的疼痛信號匯成一股洪流衝擊著中樞神經,微弱的意識在神經性休克的邊緣搖搖欲墜。在半昏迷、半清醒的時候,仿佛一個夢境,又仿佛一段在眼前重演的回憶,顧鐵想起了多年前與此類似的一個場景,不能動彈,疼痛欲絕,希望渺茫。由於疼痛的幹擾,眼前的畫麵就像回放老式錄像帶一樣布滿訊號雜點、不斷扭曲。
“你在想什麽?”躺在北京解放軍301醫院外科加護病房裏的顧鐵問站在窗前的肖李平。
“跟你無關的事情。”肖李平沒有回頭,俯視著醫院大院裏一顆金黃的銀杏樹。
“說點什麽嘛,躺在這兒好無聊的,又不能玩遊戲,電視又沒什麽好看,我追的幾個美劇都沒有更新,連《名偵探柯南》都徹底完結了!”顧鐵抱怨道,“要是能讓我叫幾個妹子來也行啊,就算手腳都不能動,聞聞味道也是好的嘛……躺太久會讓我局部萎縮的!”
“閉嘴。”肖李平轉回身冷冷地說道,“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第一次玩動力翼傘就從難度最高的虎跳崖飛降,還不讓教練跟隨,沒摔死你還真是老天不開眼!”
顧鐵被他瞪得打了個哆嗦,賠笑道:“前二十分鍾不是飛得挺好的嘛,要不是那陣歪歪扭扭的賊風,也不至於掉進八達嶺的山溝裏啊……”他全身纏滿繃帶綁得像個木乃伊似的,手臂、雙腿都打著石膏,醫生嚴禁他進行一切娛樂活動,因為稍微劇烈的動作就會讓斷掉的肋骨錯位。
“懶得跟你說話。”肖李平轉向窗外不理他了。
顧鐵安靜了一會兒,開始哼哼唧唧起來:“痛起來了……止痛藥的效果快到了,老肖老肖,幫我打開滴注開關吧,隻要一個劑量就夠了……”
“不行,你上午口服了大劑量的維柯丁(對乙酰氨基酚和氫可酮,有成癮性止痛藥),醫囑禁止你再使用嗎啡類止痛藥,除非疼痛引起休克。你的體質對止痛藥並不敏感,效果過去的話……隻能堅持了。”肖李平道。
“啊啊,真是死板……”顧鐵咬緊嘴唇。他的牙關開始咯咯作響,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顯然正在經受劇烈的疼痛,包裹在固定繃帶裏的身體一次次繃直,瞳孔一次次放大又縮小。
肖李平長長歎了口氣。“胰腺、膽、肝髒、十二指腸全部受損,我知道這種痛苦非常難熬,顧鐵。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你所尋求的吧……”他走到窗邊,坐了下來,將手輕輕放在顧鐵打著石膏的手臂上。
顧鐵的神智此時已經被痛苦攫取,完全聽不到夥伴在說什麽。肖李平自顧自說下去:“自從你編寫的程序徹底失敗的一刻,我就知道,你萌生了自殺的念頭。你嚐試找出生父的情報、探尋隱藏在世界背後真相,這件事比想象中困難百倍,挫折使你失去了求生的意誌。盡管在別人麵前還是一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模樣,不過你心裏,已經早早放棄了,我完全可以理解那種陰暗的、絕望的、腐爛的情感,會一副鐐銬墜著你沉向無底深淵。”
他頓了頓,接著說:“你的動力傘沒有出問題,你的技術比飛行教練還要精湛,你隻是想找到最好的解脫方式而已。看起來是個風光的男人,實則,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蠢貨、王八蛋。我們曾就自殺的話題展開爭論,你說自殺者是最勇敢的人,因為結束自己的生命比結束別人的生命更難;我說天主教不會承認自殺者的靈魂上天堂,因為自殺是最重的罪,是真正愚蠢的羔羊才會做出的行為。”
“你不能死。”肖李平淡淡說,“因為你身上還有未完成的使命。我答應你,建立那個小小的背叛者組織,為了一個不著邊際的理想而努力。盡管那與我所行走的道路背道而馳……”
“生命並不寶貴。絕大多數的生命是肮髒的,帶著無法洗淨的罪惡。”他說,“就算他們現在在我眼前死去,我也不會掉一滴眼淚。”
“就是這樣。”他說,“我今天的話太多了。”
肖李平站起身來,將嗎啡類止痛劑的開關打開,顧鐵的身體立刻鬆弛了,臉上浮現出輕鬆的表情,呼吸平靜,沉沉睡去。
“明天一切都會不同。”
肖李平摘下玳瑁框眼鏡,頭也不回地離開病房。
他不知道的是,顧鐵聽到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