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夜訪五麵屍(上)
驛道光滑平整,馬車平穩舒適,不知疲倦的五麵屍在後麵嘎吱吱轉動絞盤,看得久了,也覺得這詭異的場景沒什麽奇怪的地方。約納掀起車窗的絲綢窗簾,看外麵車水馬龍,各式各樣的車輛川流不息,驛道主路分成了三條,最內側供快速馬車通行,旁邊是牛車、驢車等低速畜力車的專用道,最外側是人力車和行人通行的地方。在西大陸與南大陸他都沒有見過這樣設施齊備、修築完善的現代道路,就算吐火羅帝國通往都城巴克特裏亞的“黃金之路”也沒有如此嚴密的規劃,充其量算是一條合格的主幹道罷了。
隨著“傳鼎”人力馬車向北前進,沿途風物開始發生變化,南商國南部靠近聖河古難,自古氣候濕潤適合水稻生長,農田大麵積種植稻米,約納看到驛道兩旁碧綠的水田裏許多戴著鬥笠的農夫正在勞作,現在接近六月時節,稻苗青青,田地顯得生機盎然,光著屁股的小孩在田壟上追逐打鬧,有人蹲在田邊拾揀泥螺,遠方的茅草屋升起炊煙,天高地闊,雞犬相聞,一派和平景象。向北走出五十裏,河岸衝積平原逐漸轉為丘陵地帶,驛道如一條玉帶在丘陵間穿行,層層疊疊的梯田將山丘割成一條一條,濃綠、淡綠、深綠、淺綠糅合成一副色彩鮮明的水彩畫。
“東方大陸是不是很久沒有戰爭了?”聯想到滿目瘡痍的故鄉,17歲少年忍不住歎息道。
“太久了。”龍慎鱗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看起來仍然沒有什麽談性。
“小孩,沒有戰爭可不是好事情。就像西方大陸,正因為戰爭才有了活力,有破壞才有建設,有死亡才有新生,有壓力才有進步,這些大道理,想必你是不懂的啦……”巴斯達大師掏出睡醒一覺,睜開眼皮衝著對麵的兩個少年說教道,一邊摸出個小酒壺來,擰開壺蓋朝嘴裏倒了一口酒。“旁邊這位老兄叫什麽名字?雖然我對你沒什麽興趣,不過總得互相介紹一下吧。”
黑衣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維特·維特森。”
“你是西陸人?”魔法師有點意外地坐直身體,轉過大黑臉瞅著他:“看不見你的麵貌,一直以為你是本地人咧。維特森聽起來像是巴澤拉爾一帶的名字?”
“聽著,魔法師。”黑衣人眼中閃爍著並非友善的光芒,“我們誰都不要惹麻煩,到達鼉桑以後一拍兩散各走各的路,好嗎?我尊重你身上的法袍,也請你尊重我的個人隱私,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把毫無營養的故事拿出來跟別人分享的,對嗎,老兄?”
巴斯達大師愣了一下,惱羞成怒道:“你是在看不起我嗎?看不起堂堂五級火係大魔法師?我一個火球術就能把整架馬車燒成灰,包括你那張瞧不起人的臭臉!”說著話他抄起法杖,比劃著施放魔法的姿勢。
“……哼。”維特·維特森卻不再說話,朝約納使了個顏色,閉目養神起來。
約納已經完全搞不懂車裏幾個人的角色,魔法師明明應該是敵人,卻無論如何沒有一副敵人的樣子,甚至連一點魔法波動都沒有釋放出來,不知道是毫無戒心,還是養氣的實力到了一定地步?而幽靈的保護者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和此前遇到的幽靈夥伴完全兩副模樣,這樣的夥伴值得信賴嗎?占星術士最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他決定在找到機會與這位維特森先生單獨會麵之前不再多說話了,以防引起事端。
約納開始裝睡,龍慎鱗閉口無言,車內安靜下來。巴斯達大師愣了半天,泄氣地把法杖一丟:“沒勁沒勁!”一會兒又響起鼾聲。
在這種奇怪的氛圍裏,太陽很快沉入西方的山巒,車夫老王點起兩盞汽燈掛在車子的飛簷上照亮道路,——這種汽燈倒是與西大陸的相差無幾。驛道上還是車來車往,各種顏色的燈火晃晃悠悠,蹄聲、馬嘶聲、車輪聲、人語聲依舊嘈雜。入夜後一小時,車子終於駛下主路,沿著分岔路前進了三百碼,進入一個僻靜的小鎮。約納撩起窗簾,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建築物,這個小鎮隻亮著零星兩三點燈光,在夜幕下沉默著,像一座被遺忘的廢墟。“各位客人,今兒個的住宿地點到了,下車活動活動吧,我把車子停好後替大家安排房間和晚飯。”車廂頂部的雕花蓋板處響起車夫老王的聲音,馬車緩緩停下,五麵屍發出低沉的嘟噥聲,撲通一聲坐倒在平台上,工作了整整一下午的絞盤係統冒出熱氣。
四個人陸續下了車,發現車停在一間旅舍門前,說是旅舍,不過是一棟黑漆漆的二層小樓,上麵掛著個“南壹驛逆旅”的破木頭牌子,門廊裏麵沒有燈光,也沒有人來迎接。
感覺到客人們的詫異,車夫老王解釋道:“這兒是南壹驛,曾經和南貳驛一樣是個挺繁華的驛站小鎮。從這兒向東五裏路有一座老城喚作‘同是’,背靠東陰山,出產南商國最好的銅礦石和煤炭,幾百年來都是富裕之地。後來煤礦挖空了,銅器也逐漸被鐵器替代,同是城就衰落下去,最終被人們廢棄成了一座死城,這座南壹驛也一下子失去了作用。因為距離睢陽城北南貳驛隻有一百多裏距離,幾乎沒有馬車會在這兒停留過夜,南商國就下令取消了這座驛站,這裏也就沒了人煙。因為我們要去往鼉桑方向,明天要趕過一個很危險的山口,今天晚上不能走夜路,所以就在這兒湊合一晚上……這樣說,客人們明白了嗎?”說完話,他操縱著馬車拐彎到旅舍後麵去了,原來車頂上裝著舵輪,操縱起來跟開船差不多。
望著夜幕下陰森森的鬼樓,約納咽了口唾液,龍慎鱗倒是顯得有點興奮,對練習陰影藏身之法“瞽龍”的他來說,黑暗簡直就是天然的庇護所。“嘖嘖,這麽黑怎麽搞?”巴斯達大師不耐煩道,“約納,你能不能……對了,我這有個小道具。”他從法袍袖子裏掏出一隻小木管,擰開來一搖晃,裏麵的白磷點燃了沾著植物油的燈芯,火苗著了起來。“好多啦,都跟我來吧。”他舉著引火器,大搖大擺走進了旅舍。
黑衣人瞧著約納,想要說點什麽,瞧瞧四周,又顧慮地閉上嘴巴。占星術士忽然靈機一動,故意放慢步伐,用腳在地上畫了幾個圖案,又畫出一個箭頭來。圖案是有著三道波紋的橢圓形、一個沙漏和一隻眼睛,箭頭指向旅舍斜對麵的一座廢棄小院。少年特意等了幾秒鍾,確定維特·維特森看清楚了,然後用腳將圖案抹去。三道波紋橢圓是西方大陸代表“麵包”的特定符號,在所有聖公會發放免費晚餐的聖餐點都能看到,意思是“晚餐”。沙漏是西方的標準計時器具,倒立兩次、讓細沙完成一個周期流動的時間是一個小時,意思是“一小時後”。眼睛意味著“見麵”,而箭頭當然指向見麵地點了。如果是西大陸人,沒道理看不懂這麽簡單的暗號。果然,黑衣人向他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
占星術士長出一口氣,跟著龍慎鱗走進旅舍。與東方的大部分建築一樣,這棟小樓的一層是挑空的,擺著幾張幾套落滿灰塵的桌椅,一隻不知什麽小動物的屍體倒斃在屋角,早已被風幹,通往二層的樓梯被蛀得不像樣子,不知道能不能撐起成年人的體重。
微弱的火光照亮一張僵硬的大黑臉。“都過來坐吧,意外地有情調呢。”巴斯達大師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張板凳上,引火器擺在桌上,照亮方圓幾碼的空間。約納慢騰騰走過去,被空氣中腐敗的味道嗆得直咳嗽。“坐吧坐吧,我已經擦過桌椅了。”魔法師得意地說,“用那玩意兒。還挺吸灰的。”他指著那風幹的動物屍骸。
四個人終於在桌前落座,占據了方桌的四個角落。“我對吃的東西非常講究,吃東西的環境嘛……這樣已經算是不錯了,希望晚餐不要讓我失望啊哈哈哈。”巴斯達大師毫不在意地撣去尖帽子上的一縷蜘蛛絲,發言道。
“這地方有點古怪。”龍慎鱗說,他的半個身體都隱藏在黑影裏,看起來模糊不清。
“古怪的不知這個地方而已吧……”約納說。他感覺汗毛直豎,覺得肯定會有點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
“隨便怎樣。”維特·維特森冷冷地說。
“久等啦!”這時候樓梯嘎吱作響,四個人一齊扭頭望去,發現車夫老王托著個托盤從二樓慢悠悠走了下來,“我剛才上去檢查一下房間,兩間客房沒問題!晚飯就是涼酒、肉脯、油餅和生蔥,各位客人湊合著吃,明天晚上就可以好好吃飯了。”他走過來,把托盤放在桌上,拱拱手:“我還要照應那頭畜生,就先走一步,明天早上我來喚各位起床,——如果各位還能起來的話。對了,記得子時、醜時千萬別到後院去啊,做法被打擾的話,那頭畜生……”
話音猶在,圓臉的車夫已經晃悠悠離開了房間。
沒跟別人客氣,巴斯達大師已經抄起油餅夾著肉脯和生蔥大口嚼了起來。這時候,約納忽然愣住了,他想到了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