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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幽靈之手(下)

  “特納綜合症”即兩個性染色體中的一個全部或部分丟失所致的先天性染色體異常,患病的女性會終身不育、發育遲緩、性征不明顯、身高矮小,但與侏儒症不同,特納綜合症不會影響病患的智力發育和身體比例,患者即使長大成人,也保持著少女的麵貌和身材。


  從外貌沒法判斷身邊女人的真實年紀,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坐在旁邊的都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身上淡淡的香皂氣味顯示著少女的純潔,白色連衣裙、白色長筒襪和黑皮鞋,紮成馬尾的金發上綁著一個紅色蝴蝶結,吹彈可破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化妝的痕跡,顧鐵偷眼瞧著這位禍國殃民的成年蘿莉,手指悄悄摸上兜裏的手槍扳機。


  馬車車廂的門關上,有規律的震動傳來,車子開始移動了。出乎顧鐵意料的是,這個看似簡陋的木質車廂擁有良好的隔音,外界的背景噪聲一下子被切斷了,車廂裏靜謐得像頂級豪華車的後座。


  “放鬆點,沒必要動槍。”金發女孩懶懶地靠在厚皮座椅上說,把那捧鬱金香伸到顧鐵眼前,“如果我是敵人的話,你的屍體應該已經開始變冷了。”嬌豔的鮮花中間竟然有一根墨綠色的尖刺,刺尖閃著不詳的藍色光芒,若不是少女特別指出,中國人根本沒辦法把它從花莖之中區分出來。


  “很老派嘛。……為什麽要幫我?”既然話說到這個地步,顧鐵幹脆也放鬆下來,舒舒服服倒在柔軟的座椅裏,把一雙大腳擱在對麵的小酒櫃上。


  “因為你很重要。”女孩側過頭端詳著身邊的人,“你自己或許都不知道你有多重要。臉上是高分子麵具嗎?應該是非常貴的那種,德國貨?”


  “俄國貨。比德國人的玩意兒便宜不少。”顧鐵帶點驚異地打量對方,自從使用這張高分子熔融麵具,這是第一次有人能夠識破偽裝。從外表上看,這種麵具幾乎與真實的皮膚一模一樣,唯一的破綻可能就是麵具邊緣與皮膚結合處的微小色差,由於每日日曬時間不同,人皮膚的顏色其實是隨時在變化的,不能實時調整的高分子麵具周圍會有一條隱隱約約的分界線,但這條分界線藏在發際、耳後和下頜的陰影裏,若非觀察力特別強的人根本無法分辨。


  女孩點點頭,“但是是一次性的吧?德國人最新出品的麵具使用了可編程的納米微管技術,一張麵具可以重複使用五到八次。”


  “是嗎,那很強悍。不過我是不會把錢花在這種東西上頭的。”中國人撇撇嘴,目光盯著金發女人的眼睛:“不自我介紹一下嗎?”


  “你可以叫我愛娃。”女孩坦然道,“或者任何你喜歡的名字,名字是無足輕重的東西。”


  沒等顧鐵進一步追問,車輪的震動停止了,車門從外麵開啟,馬車夫笑容可掬地彎下腰:“格魯岑斯基酒吧到了,先生,小姐。車費是十個茲羅提。”


  顧鐵當先走下馬車,愛娃隨後跳下來,臉帶怒容:“你說什麽?這麽近的路程最多五個茲羅提,我們看起來像挨宰的遊客嗎?我要向運輸委員會舉報你!”


  車夫立刻愁眉苦臉道:“好吧好吧,五個茲羅提,我拿了就走,舉報的事情就別麻煩了,小姐!”


  中國人掏出一張小額鈔票遞給馬車夫,車夫跳上馬車,兩匹漂亮的栗色馬蹄聲嘚嘚走遠。顧鐵看對話文本在視野中滾過,心中暗笑這兩個人這段話說得無比熟練,跟對口相聲似的,不知道每天要排演多少次。他也明白這種對話方式是為了應付聲音探測,除了無所不在的麥克風之外,定向竊聽技術也非常成熟了,如果確實有一個強大的敵人存在,城市中的每一條街道可能都在監視範圍之內,除了口耳相傳的悄悄話之外,任何對方都逃不開有心者的監聽。


  這條所謂的瓦斯基·丹納什路是一條狹窄的死巷,馬車把他們二人放在了死巷的盡頭。愛娃領著顧鐵走向旁邊的一棟六層建築,這棟樓房有著華沙古城的特有的哥特風格外立麵和紅色尖頂,但水漬斑斑的外牆和破爛不堪的房頂顯示它嚴重缺乏維護,爬藤植物覆蓋了三層以下的牆麵,十扇玻璃窗碎去八扇,腐朽的窗欞後麵飄蕩著肮髒的窗簾,怎麽看怎麽像鬼片中的場景。


  顧鐵沒想到外表光鮮的華沙古城也有這樣破敗的角落,他心中估算了一下這棟建築的年齡,古城始建於十七世紀,不過1944年華沙起義時被憤怒的德國人夷為平地,現在看到的所有建築都是1949到1963年之間按原樣重建的,這棟樓房最多不過一百年曆史,一百歲的年齡在尊重曆史古跡的歐洲大陸來說不值一提,此樓居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被摧殘到這個程度,還真是出乎意料。


  “這邊走,叔叔,注意腳下哦。”愛娃聲音清脆地笑著說,在前麵一蹦一跳地帶路,顧鐵想到這個女人可能跟自己一樣年紀,不禁感覺一陣惡寒。走到樓門口他才注意到一個掛得歪歪斜斜的酒吧招牌,用波蘭文書寫,看不懂什麽意思,“這棟樓還能住人?”他忍不住問。


  “當然不能啦,叔叔。”小姑娘嗔怪地回頭瞅他一眼,消失在門洞中。


  摸不著頭腦的中國人走近髒兮兮的樓門,發現向上的樓梯根本早就廢棄了,被舊電視、破家具、修成一團的自行車等雜物堵得死死的,通往地下室的階梯倒是完好無損,愛娃的金色馬尾在拐角處一閃,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靠,愛死不死吧。”顧鐵猶豫了一秒鍾,邁步走下樓梯。抹黑走了幾階樓梯,拐過一個彎,樓梯底下出現一個同樣的波蘭文酒吧招牌,招牌上還有幾盞俗豔的霓虹燈有氣無力地發著光。


  他走到階梯底端,推開一扇似乎稍微用力就會斷成兩截的破木頭門,走入一間奇怪的酒吧。毋庸置疑,這確實是一間酒吧,酒櫃中擺滿了各式基酒,吧台前麵放著一串高腳凳,昏黃的燈光勉強照亮烏煙瘴氣的空間,兩個男人在打桌球,電唱機放著湯姆·威茲(TomWaits)的老歌,來自上世紀的老男人用煙酒過度的嗓子哼哼唧唧地吟唱著咒語。奇怪的是,這裏的氣氛完全不像一間酒吧,顧鐵去過的所有酒吧,無論是清吧、迪吧、演出吧還是啤酒吧,從沒有過像這麽安靜的一個所在,整個房間內除了留聲機音質不良的音樂聲之外,沒有一丁點噪音。談話聲、喧鬧聲、笑聲、冰塊撞擊杯壁聲、拍打桌子聲、腳步聲、擊球聲、台球相撞聲、點燃打火機聲、桌椅與地板摩擦聲,什麽都沒有。這種感覺非常奇怪,像被困在聲音的孤島中,讓人有種想大聲喊叫的衝動。


  酒吧裏的幾個人停下手中的動作,無聲地扭過頭盯著新來者。顧鐵邁出半步,再次彈開了手槍的保險。


  門在身後關閉,愛娃跳上一張高腳凳,又恢複了那種懶洋洋的神采:“過來吧,喝杯什麽?”


  “你說什麽?”顧鐵看到她的嘴唇開閉,沒聽清她說什麽。


  女孩衝吧台後的酒保揮揮手:“吉斯,把衰減調低,開啟幹擾吧,別害怕費電了,我們要等的人終於來了。”


  一個隻有半邊臉的瘦高個子點點頭,放下手中的抹布和玻璃杯,伸手擰動一台機器上的旋鈕,——顧鐵本來以為那是台收音機來著——機器上的指示燈一亮一暗,熟悉的背景噪聲立刻恢複了,中國人長出一口氣,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他走到吧台邊坐下,向麵容奇怪的酒保打個招呼。這個高個子的家夥左半邊臉奇怪地消失不見了,像是被利刃整個削掉,就連頭蓋骨都癟下去半截,傷口覆蓋著層層疊疊的肉色瘢痕,不知道他是怎樣用半顆大腦、一隻眼睛、一個鼻孔和半張嘴巴生活到現在的。


  “你好。很高興見到你。”名叫吉斯的家夥用教科書般的英語致以問候,顧鐵有點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握握對方的手:“你好,來杯雙份的蘇格蘭威士忌行嗎?這真是漫長又混亂的一天啊。”


  “當然。”半張臉的吉斯轉身去倒酒。


  顧鐵轉了半個圈兒,向酒吧裏的男人們挨個點頭致意。除了他自己和酒保之外,酒吧裏還有兩個打桌球的男人,和一個伏在小圓桌上睡覺的男人,打桌球的兩人衝他揮揮手,顯得比較愉快,睡覺的男人打起了呼嚕。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你們是誰?”用腳趾頭也能猜出這個地方是他們的據點了,顧鐵轉向愛娃,用英語開口詢問。


  十二歲小女孩端起一杯烈性朗姆酒喝了一口,這個畫麵看起來充滿不協調的美感,“這裏是我們的酒吧。我們是幽靈的右手。”她同樣用英語回答。


  “什麽意思?”這個回答讓中國人更糊塗了。


  “而你,顧鐵,是我們一直在等的人。——或者叫你‘亞當’更合適?”愛娃眯起眼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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