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密林的火焰(下)
如此堅硬的回憶,像冰樣寒冷,如鉛般沉重,往事的碎片如同漆黑天幕上嵌著的星辰,在遙遠的地方發出微光。如果每一片往事都是閃亮的星星,那麽每個人的記憶都是浩淼星空,無盡的秘密在高天閃爍,讓人窮盡一生去追尋。
“柯沙瓦……老師?”
約納再次看到七級占星術士的臉龐,綠色的玉米田、藍色的天空、金色的陽光、紅色的血,人們已經散去,留在農家木屋左近的,隻有一具俯臥於地的女性屍體,穿著粗棉布長裙的女人眼睛已不再明亮,她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向背後的大樹伸出右手,似乎想給永世訣別的嬰兒一個最後的擁抱。
柯沙瓦背著手,溜溜達達走到那顆枝繁葉茂的樹下,抬起頭,在碧綠的樹葉間發現小約納清澈的眼睛。“果然隻有我發現你呢。這幫笨蛋,真是什麽都幹不好……”占星術士嘟嘟囔囔搖著頭,踮起腳尖伸出雙手:“讓我看看……你就是異端之血的繼承者嗎?我該拿你怎麽辦呢,年輕人?拿你換幾杯氣泡酒喝?”
躺在柯沙瓦大手中的小約納似乎感到發癢,咯咯地笑了起來。
“有趣。你還會做什麽?”柯沙瓦饒有興致地低頭瞅著小小的生命。
小約納含著奶嘴,目光隨著一隻飛鳥飄走。
占星術士扭頭看看四周,用手抓抓亂七八糟的花白胡子,“想看個好把戲嗎?”
用樹枝簡單刻在地麵上的星陣發出光芒,小約納奇怪地看手中的奶瓶逐漸飄了起來,脫離他白嫩的小手,忽忽悠悠飛向天空。緊接著,連他自己也慢慢升起在空中,小男孩揮舞雙手,發出開心的大笑。
“你叫什麽名字?……哦,約納。”柯沙瓦在繈褓上發現小男孩的姓名,“約納。約納。……約格?哦,約納。又簡單又難記的名字呢……既然你身上沒有出現流血的傷口,那我們不妨做一個長久一點的遊戲,好嗎,年輕人?”
七級占星術士藏在皺紋裏的眼睛帶著笑意,而懵懂的孩子,直到很長時間後才能發現失去母親的恐懼,現在,反重力星陣給了他最好的慰藉。
“柯沙瓦老師……”
約納呻吟著,喊出十七年生命裏最尊敬的人的名字。他腦海中分明還有六歲那年父母流著眼淚送他離開家門、對他說出“播種什麽,收獲什麽”的聖博倫諺語的畫麵,難道這些記憶都是七級占星術士在他腦海中製造的幻覺?到底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虛幻?
忽然頭部傳來劇痛,來自現實的傷痛把他從回憶的深淵急速拉起,以至於睜開眼睛時,感到失重般的強烈眩暈。
映入視線的,是東方女人深邃的黑眼睛。
“龍姬……”占星術士學徒艱難吐出兩個字,麵露喜悅:“你沒事了……”
“別動。你的頭部受傷了,手臂也流了很多血,劇烈活動的話,剛包紮好的傷口會再次崩裂。”龍姬白皙的臉上帶著一絲血汙,散亂的黑發貼在額角,一雙黑瞳關切地望著他,眨也不眨,每一顆黑水晶一樣清澈透明的眼瞳中,都有一個小小的約納躺在晚霞燦爛、野花盛開的青草地上,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我沒關係的,沒關係。”約納定定心神,艱難地撐起身體,摸摸腦袋,一塊青腫出現在後腦,輕輕一觸,他哎呦一聲倒抽一口涼氣。
蹄聲響起,獨角獸出現在旁邊,低下頭用長臉親昵地拱著占星術士學徒,約納伸手撫摸騎獸經曆戰火依然雪白的鬃毛,抬頭望向埃利奧特:“你也沒事嗎,埃利。太好了。”
“我們沒有大礙,占星術士閣下。”玫瑰騎士微微彎腰致意。獨角獸側腹的傷口看起來已經不再流血了。
約納在龍姬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站了起來,他的手臂纏上一層厚厚的繃帶,應該是東方女人幫他治療了與龍象戰鬥時留下的傷口。
夕陽正在西方群山的邊緣搖搖欲墜,天邊升起火紅色的晚霞,映紅幹草叉夥伴們的疲憊的臉。錫比孤零零站在一旁,有些神經質地揪著一把野花的花瓣,看到約納醒來,立刻帶著哭腔大喊一聲:“菜鳥老兄,你總算醒了!我們快去找大叔啊!他還沒有出來!”
約納腦中猛然浮現托巴最後的麵孔,那帶著歉意、關切與決絕的笑容。他不由得求助地看向玫瑰騎士。
“我們現在在奇跡草原西北側,距離室長大人掩護我們逃出,已經二十五分鍾,我們剛剛聚齊在一起,龍姬小姐在哈薩爾欽閣下的護送下到達此處,也是剛剛醒轉。言靈術士已經前去偵察情況,根據他傳回的最後消息,紮維軍隊業已穿過席瓦的眼淚,進入峽穀地帶,向著櫻桃渡方向全速前進。他通過文字言靈發回信息,說他將偷襲第一中央軍的統帥以延緩敵人的進軍速度。……希望他能夠成功。”玫瑰騎士用一貫的冷靜語調分析形勢,但提到室長大人幾個字的時候,聲音的微小震顫表明了他情緒的波動。
“快點!”錫比焦急地指向南方,那煙霧升起、火焰仍在燃燒的地方。她的小麥色頭發沾滿血跡,散亂在束發銀圈外麵,傷痕累累的手指仍在流下血滴,但小螞蚱似乎一無所覺。
“傑夫塔呢?他沒有逃出來麽?……耶空,耶空呢!我怎麽沒有看見他?”約納忽然發現身旁沒有南方人高高瘦瘦的輪廓。
玫瑰騎士沉默地搖了搖頭。“我們不知道,占星術士閣下。”
龍姬伸手攙住占星術士學徒的肩膀,“走吧,答案就在前麵。”
“快點!”小螞蚱回過頭,用噙著眼淚的綠眼睛看了他們一眼,當先向前跑去,由於疲憊和激動,她腳下一絆摔倒在草地上,沒等別人攙扶,立刻跳起來一瘸一拐地繼續前進。
腳踏在柔軟的草地,鼻孔中有一股泥土氣息與血腥味混合的奇怪味道,——一切還沒結束,也許隻是剛剛開始罷了,該麵對的終將要去麵對,約納心中卻忽然奇怪地失去了緊張的感覺,明知巨大的災難就在前方等待,仍然要一步一步走向宿命,這種感覺,是否就叫做成長?
沒走多遠,就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大地已經焦枯,灰燼像煙一樣浮動在地麵上,東倒西歪的炭狀屍體早已看不清麵目,有鎧甲在焦臭的龍屍下發出黯淡的閃光。斷劍、碎甲、扭曲的騎槍在腳下叮當作響,地麵仍然很熱,火係魔法幾乎將奇跡草原的中央化為熔岩流淌的地獄。
龍姬咳嗽起來,約納掩住口鼻,拍打著她的後背,發覺東方女人的身軀其實是如此纖弱。錫比卻恍如看不到殘酷的景象,聞不到炙熱的煙塵,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前奔跑。
屍體漸漸密集,有燒焦的藍色勳帶飄拂在變形的烏黑甲胄上,這些曆次大戰中幸存下來的精英再也無法繼續好運了,生存的榮耀成為他們墳墓上飄揚的旗幟。地麵開始顯得泥濘,是血浸潤了土地,每一次拔腳,都像掙脫亡靈手指的拉扯,靴底不斷從人的殘肢上碾過。
穿過草原中央,前麵一下子開闊了。
晚霞籠罩的地平線上,出現一抹嫩綠。矗立在夕陽中,是一棵孤零零的樹,樹下的鮮血已不能被泥土吸收,流成暗紅的湖泊,也因此,這棵樹成了荒涼大地上唯一沒有被戰火焚毀的綠色。空中傳來振翅的聲音,幾百隻黑紅色的鳥兒在樹頂上盤旋,發出悠遠的鳴叫。
約納想起,埃利奧特曾說過,這種黑頭紅羽的生靈叫做死髓,它們以屍體的眼珠和腦髓為食。卻能將亡者的靈魂帶回天國。
夕陽穿過葉片,在樹下打滿班駁,有個身影平靜地靠樹坐著,坐在樹影裏,晚霞中,頭微微仰著,像在美好的傍晚完成一天的勞作,靠著樹打個悠閑的盹。
幹草叉的夥伴們慢慢走向那棵樹。
一隻死髓振翅滑翔下來,繞樹三匝,紅羽一閃,穿葉而去。樹幹上生長的不僅是樹葉,還有密密麻麻的投槍,每枝槍都深深釘進樹身,讓大樹披上鋼鐵的枝丫。
幹草叉的夥伴們慢慢走近那棵樹。
樹依舊青翠,可是周圍的泥土翻卷焦灼,像剛剛犁過一遍的田地。樹下的人無聲無息,雙手垂放在身側,一腿屈,一腿直,或許,已經睡熟了吧。
幹草叉的夥伴們慢慢走到他麵前。
一支長得異乎尋常的銀色騎槍,斜斜貫穿了樹幹,將小憩的人、樹身與大地牢牢連成一體。十碼長槍有大半紮進地麵,刻有華美浮雕的槍杆映著晚霞、亮起浮光,沒有沾上一滴鮮血。
“大叔。”
錫比輕輕的、溫柔的、怕驚醒沉睡的人一樣呼喚。
大叔溫暖的微笑已不在了。
右半身已經燒成炭狀,幾支投槍深深嵌在肌肉中,而致命的一擊,來自以撒基歐斯的十碼銀槍。他緊握的拳還在渴望著最後一擊吧,可那無情的金屬將他和大地鎖在一起,束縛了鬥士所有的力量。失去雙眼的臉龐上似乎還有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可笑容是冷硬的,譏誚的,像是在嘲弄著誰。左半身遍布深可見骨的傷口,而皮肉翻卷的傷口都呈現灰白色,他的最後一滴血都流盡了,隻剩下這個沉默的雄偉軀殼。
約納多希望他像往常一樣睜開眼睛,摸著後腦勺,羞澀又快活地向他們打著招呼,就像在無數次戰鬥裏受過無數的傷後,重新站起來的樣子。可今天,他仿佛決心要休息下去了。
……托巴死了。
半天前還眯著明朗的眼睛率直大笑著的室長大人,在戰場上燃盡了所有的光和熱,隻剩下蒼白的灰燼。
有些恍惚,約納周圍的一切都顯得不大真實。血液噴出,驚愕地注視腹部傷口的父親。倒在地上,向自己伸出右手的母親。眼中燃燒著瘋狂火焰的傑夫塔,絢爛的月暈曼陀羅。柯沙瓦老師……柯沙瓦老師不再真實的音容。
“大叔?”
小螞蚱發出疑惑的呼喚。
步履艱難的獨角獸遠遠停下腳步,龍姬轉過身,把孤單的背影留給夕陽。約納怔怔地站在那兒,看錫比一步步走向那具冰冷的軀體,越接近那棵長滿鋼鐵荊棘的大樹,她的步伐就越輕快。
“大叔,你在這裏,太好了……”
小螞蚱負著雙手走到樹下,露出俏皮的笑容,俯下身子,把小臉貼在那個失去瞳仁的微笑上,雙臂攀上托巴的脖頸。不知屬於誰的血跡沾滿她蘋果般圓潤的側臉,錫比毫無知覺,向她的大叔撒著嬌:“大叔,怎麽坐在這裏睡著了?很冷吧,身上那麽涼,小心感冒呢。我衣服借給你穿好麽,就借一會兒呦?不過,不過你要答應,以後再也不許把我一個人丟下了,好嗎?”
晚霞中錫比燦爛地笑著,輕快地跳起來,脫下自己淺綠色的小獵裝,露出緊身黑色內衣和少女窈窕的身材,她把衣服細心地圍在大叔寬闊的肩上,用衣袖在脖子後打個結,退後兩步打量一下,笑道:“大叔,瞧瞧多合適,這下暖和多了吧。”
大叔依然微微仰著頭,嘴角微翹,仿佛真的在體會這小小的溫暖。
“小螞蚱……”約納咬緊牙齒,遠遠伸出手,呼叫夥伴的名字。
錫比伸出手貼在托巴額頭上試試溫度:“恩,暖和多了,大叔,別忘了你的主要功能就是幫我取暖啊!……就像那時你剛把我從河裏揀回來一樣……”她緊緊挨著室長大人坐下來,親昵地貼著那傷痕累累的冰冷軀體,伸出小手費力地抬起他粗壯的左臂,蓋在自己身上。倚在寬厚的臂彎裏,小螞蚱滿足地閉上眼睛,葉脈間淩亂的夕陽幻夢一樣靜謐著,血色大地安靜無言,打擾緊緊相依一對的,隻有遠方吹來的溫柔的風。
龍姬靜靜走來,把手搭在約納肩膀上。占星術士學徒回過頭,因淚水而模糊不清的視線,看不清東方女人臉上的表情。
“給他們一些時間吧。”龍姬輕聲說,“也給我們一些時間。”
“嗯。”約納點點頭,淚水流進嘴角,鹹鹹的淚水,同托巴為他專門熬製的肉粥有著相同的味道。
幹草叉的夥伴們並肩站在晚霞裏,看山脈將夕陽一點點吞沒。風將錫比與托巴的對話斷斷續續吹來。
“大叔,剛才打得可過癮了吧,咱們有多久沒有這樣痛快打架了?”
“……嘿嘿嘿,你還記得那次執行什麽VH級任務,你們不讓我去,我偷偷跟去了,結果為了掩護你,一箭射死了對方的一個隊員,害得咱們整支隊伍被人家追殺,整整三天沒能回屋!那會兒我對櫻桃渡的附加條款還不熟悉啊!埃利一說話我就煩……”
“對了大叔,什麽時候再做三線蟲料理給我吃呢?你的手藝最棒了,連老爹的牛肉燴飯都比不上。”
“這裏痛不痛?我幫你揉揉,乖。”
“對了,大叔,跟你說個秘密啊,你可不準告訴別人。咱們屋新來的家夥,那個什麽都不懂的菜鳥,我覺得他很像我爸爸。不不,不是現在那個見鬼的W先生,是以前,對我媽媽和我特別好的那個爸爸。為什麽?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菜鳥又弱小又膽怯,長得不像,氣質也差得遠,究竟是什麽地方像,我也說不清呢……不說了,就知道你會笑話我……總之,我挺願意跟他在一起,——雖然他很弱,不過坐在他的身邊,就莫名其妙地覺得安心呢。”
“大叔……”
約納彎下腰,抓起一把泥土。泥土被血液浸泡得濕潤溫暖。那麽多的屍體。區區幾個人,給紮維的王牌部隊造成這麽大的傷亡,無論如何,這是一個輝煌的戰果。可是怎樣的輝煌,也不能讓大神鬆開手指,放回這些鮮活的生命了。
還有親愛的室長大人。
錫比在托巴的臂彎裏睡著了。最後一絲陽光把他們的相依偎的臉映照成相同的溫暖色彩。
龍姬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小調,曲調悠遠而蒼涼。
埃利奧特望著遠方,用怕打擾別人似的聲音輕輕說道:“喝飽了這樣的血,明年,這會是怎樣的一片草原啊。”
約納點點頭,看到死髓鳴叫著,迎向晚霞飛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