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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迷惘的行者(下)

  天旋地轉。


  整個世界顛倒著從顧鐵眼前飛過,他感覺自己在空中呆了太久,以至於忍不住開始複習中午物理課上學過的拋物線公式。自己從1.1米高的列車平台跳下,以30公裏的時速橫向拋出,火車的時速是100公裏,鑒於進站前開始減速,以70公裏/小時計算,那麽自己落地時,將距離起跳點多少米?落地時的衝量如何?相對速度呢?能夠對有主動防護意識、無防禦設備的人體造成多大的危害?

  哦不,最後一個問題是他在軍校短暫進修時學習的《武器損傷防護學》中的內容。來自二炮的年輕少將親自向學員們解釋了種種理論,最後總結道:“以上說的僅供參考,事實上,我見過訓練有素的士兵在50公裏時速跳車時造成不可挽回的顱內損傷,更聽說人事不省的醉漢從100公裏/小時飛馳的汽車中跌下,醒來後自己走回家吃晚餐。這是為什麽?別問我,我也不知道。”


  顧鐵是個不怕玩命的家夥,“最壞的結果,大不了斷條腿。隻要把用來吃飯的和用來尿尿的東西護好,再殘廢也是一條漢子……”跳車前的最後一個念頭,他如此給自己解寬心。


  “咚!稀裏嘩啦!”顧鐵跌進路旁茂密的灌木叢,翻滾著壓倒了一片植物,最終以一個攤手攤腳的大字型躺在斷枝落葉裏,喘著粗氣,半天沒法動彈。


  “啊……孔聖人玉皇大帝我的活菩薩……”神經性毒氣的後遺症還未消散,因跳車時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而暫時減弱的神經突觸再次活躍起來,全身上下每一個神經末梢都起勁地把衝動信號泵入顧鐵的感覺中樞,彷佛有一萬個惡毒的小矮人拿著一萬根惡毒的小鋼針在他皮膚上同時刺出一萬個惡毒的小孔。


  顧鐵發出長長的慘叫,連手指頭尖都不敢動彈一下,就連眼球轉動的微小動作都是種酷刑。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終於像潮水一樣緩緩退去,顧鐵以最慢的動作活動每一塊肌肉,查看身體受損情況。除了幾處擦傷外,沒有流血的傷口,沒有骨折,沒有刺穿傷,顯然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渾身的皮膚都紅腫起來,顧鐵整個人看起來胖了一圈。“該死的應激反應。”他撇撇嘴。虛假的神經衝動帶來“疼痛”的信息,皮膚與粘膜因此充血腫脹,以抵禦不存在的威脅。人體就是這麽容易欺騙。


  他花了五分鍾才爬起來,用軍械庫裏找到的戈博守衛者雙刃戰術直刀削了一根樹枝做拐杖,走下路基,進入波蘭郊野的稀疏針葉林,沿著鐵道方向慢慢前進。


  現在該去哪裏?顧鐵的心裏牢牢記住一個地名,這是他在長穀川崩阪自述視頻的末尾聽到的一句自言自語,準確來說,是含糊不清的一句嘟囔:聖十字教堂。


  作為天主教文化中很常見的一個名字,世界各地有許多聖十字教堂存在,其中最著名的,應該是意大利佛羅倫薩美帝奇家族於14世紀建造的那棟雄偉哥特式建築。


  不過顧鐵的腦中迅速浮現出另一個地名:華沙。華沙的聖十字大教堂,從這條鐵路的前進方向推斷,日本人所說的地點一定在波蘭華沙。華沙聖十字大教堂以安葬了鋼琴家肖邦的心髒而聞名於世,顧鐵少年時看到這則軼聞,被驚出一身冷汗。身體安葬在法國巴黎,肖邦在遺願中要別人把他的心髒剖出來帶回華沙,這種近乎精神失常的思鄉情結不是當代人可以理解的。


  華沙聖十字教堂有什麽在等待他?顧鐵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想做的,就是到那個地點去,找到瘋子長穀川,為自己和生死未卜的娜塔莉亞報仇,然後詳細逼問與“世界”中神秘來信相關的一切信息。


  當然,最先要做的,還是找個地方大吃一頓,然後好好地睡上一覺,讓這可惡的TTDS後遺症徹底消失。


  他慢慢走在樹林中,從太陽的角度估算,現在是下午兩點到三點之間,周圍靜悄悄的,隻有鳥類鳴叫。溫度、濕度都很適宜,是個郊遊的好天氣。


  顧鐵從一叢火棘上摘下幾串紅彤彤的果實,這種灌木在中國南方被稱為“救軍糧”,秋天結果,果實的糖分、蛋白質、纖維含量都很適宜,是難得的野外小點心。


  “沒想到在這種地方也能生長,不怕冷嗎?”顧鐵把火棘漿果丟進嘴裏,牙齒輕輕一碰,酸甜的汁液就充滿口腔,讓整個人精神一振。


  他慢悠悠前進著,一邊用植入客戶端連接網絡,能搜索到的隻有用於4G無線通訊的706兆赫頻段,顧鐵試著連接一下,果然繞不過通訊公司的接入接口,無法聯網。


  這時前方樹木稀疏的地方,出現一棟木製的護林人小屋,顧鐵大喜,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去,屋門沒有鎖,一位體型彪悍的大胡子正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用小刀削蘋果皮。他的身旁放著兩個大筐,一筐新鮮的紅蘋果,半框去皮去核的半成品果肉,看來不是要做蘋果醬,就是在釀蘋果酒。


  顧鐵咽了口口水。


  離著老遠,他就丟掉拐杖高舉雙手,用英語叫道:“朋友,你好,我沒有惡意,我需要幫助!”


  大胡子抬起頭來,看到這位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皮膚浮腫、口唇幹裂、雙目無神的陌生來客,馬上丟掉小刀,抄起一杆雙筒獵槍。


  “如果就這樣死在一位護林員手裏,那可真是IPU的恥辱,更是‘背叛者’的恥辱……或者說,身為新世紀有理想有道德的四有青年的恥辱吧……”顧鐵嘟嘟囔囔地慢慢走近,換用俄語說:“能聽懂嗎,朋友?我沒有惡意,我需要幫助!”


  大胡子警惕地端著槍,張口說出一段像天書一樣的波蘭語,這種語言雖然流暢好聽,但奈何一個字也聽不懂。


  顧鐵撓撓頭,想到波蘭的二戰史,換用德語說:“現在能聽懂嗎,朋友?我沒有惡意。”


  護林員用一種更加奇怪的語言回答他,顧鐵從幾個似曾相識的音節猜想那是羅姆語,流浪吉普賽人的語言,同樣又好聽又難懂。


  顧鐵做了個和平的手勢,連續換用西班牙語、中文、法語、葡萄牙語,大胡子以迷茫的表情告訴他這些努力全部白費了。


  護林員顯然也有些好奇,用好幾種不同的語言詢問,以顧鐵看來,那隻是波蘭語的不同方言罷了,他不禁有些氣憤:在中國碰見金發碧眼的老外聽不懂中文,換成河南話、山東話、四川話、唐山話跟人家聊天,不是照樣聽不懂嗎?


  “……也許,這樣……”大胡子嘰裏咕嚕的話音裏,忽然出現幾個顧鐵聽得懂的字眼,“等一下!”他不由自主換用那種語言叫道。


  兩個人都一愣,接著同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溝通是人類永遠的鴻溝啊……顧鐵搖搖頭。沒想到護林員會說世界語,真是夠奇怪,也夠巧合。


  世界語這種語言創立的初衷就是人人平等天下大同,但經過上百年的發展,如今已經式微到隻有在聯合國總部的繁文縟節裏驚鴻一瞥。


  顧鐵小時候,養父教他學習了一個月的世界語,理由是“世界語的語法和發音規則是非常簡單、科學的,值得下一些功夫去研究,但同時,世界語所有的詞匯幾乎都是自創詞,接納外來語種的詞匯量非常少,要精通這門語言,必須花大力氣去背單詞表,這是得不償失的愚蠢行為。”


  因此到現在,顧鐵對這門幾近消亡的語言並不陌生,不過一涉及複雜的對話,他就隻能接收到重要的動詞、副詞和介詞,名詞一概靠猜。


  “我沒有……我是來到……朋友?”他對這樣偏僻地方的護林員能夠說這門冷僻預言感到吃驚,張開嘴結結巴巴地表達著善意。


  大胡子眼睛一亮,嘰裏咕嚕地快速說道:“……來到……做什麽?”


  “遊……遊覽……遊客!”顧鐵想了半天,拚出一個不太規範的名詞。


  護林員狐疑地上下打量他:“遊客?你……受傷?”


  “是的是的,受傷。”顧鐵露出可憐巴巴的表情,“搶劫……丟掉……受傷……”


  大胡子想了想,放下槍點點頭,拉開身後的屋門:“快進來,休息一下。”


  顧鐵沒有客氣,走進小木屋,一屁股坐在鋪著獸皮的木床上,吐出一口疲憊的空氣。大胡子顯然是個良善的人,消除了戒心以後,忙前忙後,不多時就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一碟蛋花冷湯,比顧鐵的腦袋還大的一塊麵包、鹽、香腸、白煮蛋和起司。顧鐵投過一個感激的眼神,端起湯盤咕嘟咕嘟一飲而盡,把麵包掰碎丟進牛奶裏泡著,把香腸和白煮蛋同時塞進嘴巴,用牛奶與麵包的半液態混合物把滿嘴的食物衝下去,撐得打了個嗝,差點翻白眼。


  護林員搬個小凳子坐在他對麵,哈哈大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看來無論在哪種文化裏,飯量大都是男人永遠的共同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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