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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新來的房客(上)

  A51房間聚餐兼房客見麵會在室內舉行,幸虧石屋門夠闊,屋頂夠高,玫瑰騎士的獨角獸溫順地跪坐在屋子中央,室長大人巨大的身軀蜷縮在窗前,擋住了陽光。一個個頭嬌小的女孩坐在他肩頭,雙腿懸空晃著。


  “大叔,新來的老兄叫什麽名字?”女孩眼神鄙夷地上下掃視約納瘦弱的胳膊。


  “別別,要尊敬大人。”托巴緊張地伸手捂她的嘴。


  “J.約納,占星術士學徒。”約納挺直胸膛,試圖維持五大行會職業人員的高貴氣質。


  “切,沒出師的菜鳥,靠什麽出來混?我能用一把叉子殺死你二十次。”女孩旋轉著手中的叉子。


  約納寵辱不驚地直視女孩挑釁的目光,實則心裏沒什麽底氣。


  是啊,自己拿什麽來保護自己?在漫長的占星術學習生涯裏,自己剛接觸到星力的皮毛就被老師逐出了占星術塔,回想學到的知識,除了幾何、算術、星位圖、地理測算這些半點用處都沒有的知識,他能防身的技能幾近於零。


  一定要找回自己的鹿皮口袋,那裏麵除了寶石水晶之外,還有幾本教材、導師留給自己的練習題,以後要靠自己了,約納盤算著。


  “錫比,要有禮貌。”埃利奧特輕輕切下一塊食物,說。


  “我是錫比,巴澤拉爾人。一臉喪氣相的老兄,你多大年紀了?”女孩用尖尖的下巴指著約納說。


  約納注意到,她的脖頸上也戴著一隻閃亮的銀圈,小麥色的頭發陽光一樣傾瀉下來,束在銀圈裏,灑在肩頭。她穿著一件淡綠色的短外套,黑色短褲,膚色健康的長腿裸在空氣中,腳上套著鹿皮短靴,左手摟著室長托巴粗壯的脖頸,右手舞著餐叉,叉尖叉著塊暗紅色的食物,像肉類。


  托巴的同鄉。約納忖道。


  “我今年17歲。”他老實答道。


  嗖的一聲,約納眼前一花,錫比已經站在他麵前,用帶著食物的叉尖戳戳他的鼻梁:“真的17歲?看起來可不止啊。”


  “星神作證,我沒必要撒謊的,女士。”約納忍著心中的不快,退後一步,傷腿一陣疼痛。


  誰知錫比走得更近,下巴尖幾乎杵到他的胸口,昂著頭吼道:“女士?你再說一遍試試?”


  約納無措地四處看看,發現托巴居然捂上了眼睛。玫瑰騎士將食物送進口中咀嚼著,示意不方便說話。


  “女士?睜開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女士?我看起來有那麽老嗎?你說?你說?你說?”錫比瞪著一對碧綠的眸子,用餐叉一下一下戳約納的額頭。


  “呃,等等,沒有,你聽我說……”約納被迫一步步後退,腳下一絆,跌靠在床邊。


  錫比的小臉在他眼前越來越巨大,叉子仍不知疲倦地戳來,“恩?你說,你還說,你再說,你說啊,你說?你說?你說?”


  “我錯了,小妹妹!”福至心靈,約納口齒不清地喊了一聲。


  “很好,老兄!希望我們能好好相處。”小麥色的頭發在空中畫出一個扇麵,約納撐著手杖站起來,錫比已經回到托巴肩頭,專心啃叉尖的食物。


  埃利奧特偷偷衝他舉了個大拇指。


  托巴摘下小圓帽擦著冷汗,道:“這個……大人,她是俺的同鄉,長不大的姑娘,請千萬別見怪,尤其是不要提那個……”


  “嗯?”錫比瞟了他一眼。


  “沒、沒什麽,嗬嗬。”室長大人低下頭,憨厚地搓著雙手,


  “龍姬。”有個清亮的女聲開口說。


  約納扭頭。一個女人靠在牆角,彷佛和陰影融為一體,但邁步走來的時候,又吸納了全屋子的視線。


  “約納。”約納說。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眼睛這麽黑,像一對具有星辰魔力的黑水晶。


  “我知道了。”龍姬說。她有一頭烏黑垂背的長發,發絲中編織著花紋繁複的銀線,像夜空的銀河。


  “很高興認識你。”約納說。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能將式樣簡單的黑色緊身衣褲穿得這樣婀娜有致。


  “很高興認識你。”龍姬說。她佩戴著銀質的襟章,襟章的圖案是一條約納從沒見過的騰雲怪獸。她的腰帶上懸掛著一柄黑鞘的短劍,劍柄鑲嵌著一塊光彩奪目的藍寶石,這也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你是哪裏人?”約納問。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這麽像女人,又這麽不像他十七年生命中見過的任何女人。


  “遙遠的東方。”龍姬說。她纖細的眉毛微微皺起,像有點煩惱;嘴微微嘟著,像有點煩惱;晶瑩的耳垂旁邊有幾根發絲散亂了,像有點煩惱;她的眼神那麽深邃,不知是否藏著煩惱。讓人不由得想深深墜落。


  “她是我第二朵銀玫瑰的守護對象。為了尋找那個男人,我們從極東那片神奇的土地,輾轉來到這裏。”玫瑰騎士望著她,手撫劍柄開口。


  這句話像塊五百磅的巨石一樣猛然砸在約納頭上,讓他腦中轟的一聲炸響。


  他甩甩腦袋,從龍姬身上移開視線,壓抑住砰砰的心跳,故作平靜地問向托巴:“室長,還有一位房客呢?”


  “在那裏,他不愛說話,俺給你介紹。”巴澤拉爾農民站起身來,錫比輕盈地從他肩頭跳下,以防碰到房頂。


  室長低著頭,費勁地挪動到門口,“他叫耶空,南大陸人。”


  約納看到一個很奇怪的年輕男人。


  他應該是從剛才就一直站在這裏,所有人默契地不去看他,不與他說話;約納看著他,可內心深處也有個聲音說別看他,別跟他說話。


  當托巴龐大的身軀遮住了這男人半邊身體、約納感到放鬆的時候他才醒悟,原來這種感覺,叫做危險。


  這是個危險的男人。


  名叫耶空的南方人是個瘦高個子,一頭紅發火焰樣飄揚,鐵鏽色皮大衣,背一柄長度驚人的劍,瘦削的臉龐上,細長的灰眼睛空空洞洞,一條繡著某種文字或符咒的圍巾纏在頸上,遮住嘴巴。


  “你好。”約納衝他點頭。


  沒有回應,甚至灰色眼睛的焦點都沒有凝結在約納身上。


  室長笑嗬嗬地代他答應了一聲,“這家夥話很少。好了,這就是A51房間的所有人,大家吃飯吃飯。大人,快嚐嚐櫻桃渡的特產黑金地鼠肉。”他不知從什麽地方變出一個盤子,遞了過來。


  眾人不再說話,開始享受遲到的午餐。


  約納打開棉布袋子,掏出塊暗紅色肉幹,放在餐盤上,接著又掏出一隻水袋、一瓶鹽、一瓶胡椒、一塊硬麵包、一把不知名的野果、一副刀叉。


  肉散發著詭異的香氣,約納試著切了一小塊,沒有想象中的硬;思想鬥爭了一會兒,放進嘴裏咀嚼起來。味道居然相當不錯。


  從昨晚開始就沒進食過的約納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快速消滅,肚子裏逐漸充實起來的感覺讓他如同重獲新生。


  喝完水袋裏的最後一滴水,他滿足地摸著肚皮坐在床鋪上,看其他人還在慢條斯理地嚼著食物。


  玫瑰騎士的用餐動作經得住貴族禮儀最嚴格的挑剔,錫比還在玩著叉尖那一小塊肉,室長大人捧著碩大的一塊麵包撕咬,耶空就連切肉時眼神都看著五十碼外的虛空,龍姬已吃完了,站在屋角,單手托腮,饒有興致地望著他。約納感到視線的灼熱,脖頸發熱,轉向別處。


  “大、大人,你全吃光了?”托巴忽然丟下麵包,大驚失色地站起來,腦袋碰到屋頂“咚”的一聲巨響,灰塵簌簌落下,本人似乎一點感覺都無,雙眼充血地盯著約納的盤子。


  “肉?是啊,味道不錯。”約納不解地回答。


  錫比把叉子一丟,雙手扶腰,哈哈大笑起來。埃利奧特也吃了一驚,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室長大踏步地走過來,抓住約納的雙肩晃動著大聲問:“有沒有哪不舒服?大、大人,你還好吧?俺怎麽能忘記告訴您黑金地鼠肉的特性呢!”


  “啊?什麽?”約納被搖晃得如同風雨中的孤舟,隱約看到龍姬的嘴角慢慢浮起一個微笑。


  “錫比,馬上帶大人到六號坑,小心點,快快!那裏俺不太方便過去。”托巴急道。


  “大叔,人家是女孩的說。”錫比笑聲止不住,抽空露出一副羞澀的表情。


  “去吧,聽話。”龍姬開口道。


  “好吧,龍姬姐。萬一我來不及回來,你們注意安全。”錫比聞言點點頭,風似地躥過來,單手捉住約納的脖頸,“我們去了,回頭見。”


  托巴拉開屋門,耀眼的陽光灑進來,錫比在屋裏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微塵中,帶著約納已走遠了。


  “撲哧。”龍姬忍耐不住,笑了出來。


  托巴一臉苦惱:“笑什麽啊,大人是俺這輩子的希望呢,萬一大人蒙主召喚,俺這輩子就再沒有機會得到姓氏了!”


  埃利奧特不禁也笑了,說:“室長閣下,請放心,多吃一點黑金地鼠不會死人的。我跟去看看。”獨角獸輕盈地躍出門外。


  “你怎麽不笑?”龍姬收了笑紋,扭頭問耶空,紅發男人咀嚼著食物,不知所雲地嘟囔著什麽。


  “別招惹他。”托巴擺擺手,歎了口氣,把小圓帽扣在腦袋上。“為啥俺要當室長,真累。”


  約納聽到耳邊風聲呼嘯,數不清掠過多少棟石頭房屋,終於脖子一輕,屁股落地,憋了好一會兒的叫聲才傳出來:“你……幹嗎啊!”


  錫比聞言又捶地大笑起來,抽空指指前麵。


  驚魂未定的約納又嚇了一跳。這裏是櫻桃渡的邊緣,石屋圍成的圓圈在半哩之外,麵前是一個百尺方圓、不知道有多深的大坑,河岸肥沃的褐色土地上長滿半人高的闊葉植物,一片綠色中這個醜陋的大窟窿顯得極其突兀。


  “這是幹嗎用的?”


  不用錫比回答,片刻之後約納就找到了答案。


  隨著腹部一陣劇烈的絞痛,他臉色蒼白地瞅了一眼捧腹大笑的綠衣女孩,蹣跚走到坑邊,選一處地勢較高不易跌落的地方,解開腰帶,蹲了下去。


  拉肚子是最痛苦的。但也有人認為從某些方麵來說,有一種一瀉千裏的暢快。


  無論怎樣,約納從未使用過如此深不可測的巨大馬桶,所以感受很難說得上愉快。


  “老兄,這是櫻桃渡的第一堂課。”錫比走到上風頭,看著遠方奔流的聖河,悠然道。


  約納呻吟著,沒空答話。巴澤拉爾女孩背著手,自顧自說下去。


  “你一定是在貴族之家長大的孩子,沒有獨立生存的經驗。”——我是農民的孩子,約納想。


  “我像你這麽大年紀的時候,已經在山裏跟狼群搶奪肉食了。”——等等,那你今年多大?約納驚詫地捕捉到這一細節。


  “食物和水是生存的第一要素,不會檢查食物與水的人,不可能是合格的冒險者。”——我本來就不是冒險者,我是追隨預言的人,在我的身體裏,還有個惡魔。約納悲憤地想。


  “黑金地鼠是聖河北岸的特產,科倫坡人最喜愛的食物之一,櫻桃渡的主要糧食,這種地鼠壽命非常長,雌鼠可以活到80歲左右,每年秋天出來覓食,其餘時間在地洞裏蟄伏,它們的身體儲存能量的能力非常強大。


  科倫坡人能夠嗅到它們的藏身處,掘開地麵捕獲,殺死後風幹,肉幹能保存數十年不變質,每一磅的黑金地鼠肉,可供成年男人一周的能量消耗。


  如果吃多了地鼠肉,無法消化的肉類會在胃裏吸水膨脹,變成半固體,擠呀擠呀,擠呀擠呀,咕噥咕噥的從一個地方擠出去。”說到這裏,錫比實在沒法偽裝嚴肅了,繼續捶地大笑。


  無盡的星空,無名的偉大預言家,天上所有的神靈啊——這是給我的第一個考驗嗎?約納無語問蒼天。想起龍姬嘴角的笑意,頓覺生不如死。


  某種不雅的噴射聲和錫比的笑聲,被遠遠觀望的玫瑰騎士聽在耳中,精靈輕輕飄到騎士肩頭,埃利奧特扭頭衝小東西笑道:“這位約納閣下是個有趣的人,是吧?”獨角獸耳朵彈動兩下,輕蔑地打個響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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