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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立旗(二)

  王希烈說完這句,伏地磕頭而涕淚交流道:“皇上,臣等無不知皇上變法之意明也!然不顧六尺之軀而諍諫者,為臣等自身之利乎?張居正等閣臣巧言媚上,太後方退養便欲全攬大權,而為‘內閣總理大臣’者,非為複相乎?”


  “太祖有言,‘凡有議立丞相者,立斬。’臣不知陛下左右誰來動搖君心者,以臣之見,此等佞臣,皇上應立誅之以謝天下!”


  朱翊鈞聽了這話,接過話頭道:“嗯,倒是沒有人跟朕說‘內閣總理大臣’事,如同內廷行走、宮廷大臣一般,都是朕的主意,依你之見,朕要怎麽個謝天下法?”


  王希烈聽了皇帝說出這話,臉如死灰,伏地哽咽而不能言。


  旁邊吏部尚書張翰出列,跪在王希烈身邊道:“臣能得吏部尚書者,為張江陵廷推時有所助也。然則數年中吏部銓選,俱如居正之意,不數年而其黨羽遍布天下——凡其同年、學生、鄉黨,不知請托凡幾,稍有所逆,臣即遭叱罵。臣天官也,而居正不過備顧問之翰林,其專皇上之威福自用,與世宗時嚴嵩何異?”


  張翰這一刀插得有深又狠,讓不明內情的朝臣大開眼界——原來自己人砍自己人才是刀刀見骨的,吏部尚書作為張居正黨羽中重要的核心,今日反戈一擊,張居正就在算在此地,恐怕也難以招架吧。


  張翰的背叛,徹底激怒了掛兵部侍郎銜,任武學作戰係主任的殷正茂。殷正茂聽張翰如此血口噴人,大怒出列道:“張天官,你不要遮遮掩掩,來說說看,張居正向你推薦了誰?這些人中,可有不稱職——你舉出一個考核不為優的也算!”


  張翰沒想到殷正茂的反擊角度如此刁鑽,一時間張口接舌,回答不出。


  禮部右侍郎萬士和出列道:“禦史、科道,多為元輔爪牙,這些人負責京察、外察,張居正黨羽還得不了一個‘優’嗎?殷教授此言差矣!”在說“教授”兩個字時,萬士和還加上個重音,頗有戲謔之意。因為在民間,賣茶水的稱茶博士,窮教書的一般叫教授——朱翊鈞在武學和醫學院將老師統稱為教授,早就被清流所笑。


  殷正茂被萬士和也氣笑了,跪地對朱翊鈞道:“臣殷正茂參劾萬士和攻訐朝廷京察、外察之典製,亂政之心昭然,請皇上治其狂悖之罪!”


  朱翊鈞沉著臉聽著他們互相攻擊,心內卻對殷正茂點個差評——幹不過人家就找家長,你水平不行啊。


  見朝爭真起,殿中眾臣無不悚懼。此際一個弄不好,就會出現故宋時期的黨爭。而自己站隊的正確與否,不光是問良心,更重要的是要問問自己身後站的家族,父母妻兒能不能經得起失敗啊!


  見殷正茂敵不過萬士和,兵部尚書譚綸出列,先向皇帝行禮,然後道:“皇上,臣中進士時嘉靖二十三年,現已從事兵事三十年,這輩子不是在打仗,就是準備打仗!現在臣有一疑問要問問萬侍郎——打仗打的是什麽?”


  萬士和聽了道:“譚兵部之意吾已知,如今從武學傳出,天下都傳遍了——打仗打的是糧草後勤!那在下有一句反問,今年春天朝廷派兵征伐緬甸,其時未變法也——這些兵餓著了還是凍著了?”


  譚綸聽了這話,心說你這廝果然被我帶溝裏去了。於是隊友戶部尚書郭朝賓出列,羚羊掛角的一刀將萬士和後路斷了:


  “萬侍郎謬矣!征緬甸的軍費,用的是皇上內帑!現在不過春季,國庫已經支出一半——這幾年沒有皇上內帑接濟,朝廷早就揭不開鍋了!”


  萬士和聽了這話,氣息一窒。但他素有急才,隨即狡辯道:“若不在黃淮大興工役,朝廷如何會沒錢?萬曆四年朝廷收入,糧米相加超過一千七百萬——超過萬曆元年和先皇時近倍!若能與民休息,這天下已經大治!”


  朝中眾臣聽了萬士和的狡辯,凡是沒讀書讀傻的,都發現他已經詞窮,在胡攪蠻纏了。眼見雙方要分出勝負,反對變法這一方最高職位者,陸樹聲尚書也出列發話了。


  他沒有理譚綸和萬士和之間的相互攻擊,直接在前列跪下道:“皇上,臣曾向皇上提出‘循舊章、省奏牘、慎賞責、防壅蔽’等二十四字方策,也幸獲皇上嘉納。而皇上近年來,將臣的方策全數推翻,不循舊章而有變法之意,不省奏牘而以銀章直掌方麵;不慎賞罰而張加居正非份之榮賞,逮捕拷掠言官而求壅蔽,以上為臣所痛惜者至深。而皇上因何如此?”


  陸樹聲在嘉靖二十年就中了會元,中進士後選庶吉士,此後因孝行、文學水平被士林公推為清流領袖之一。任禮部尚書的數年間,張居正屢次想推薦陸樹聲入閣,都被其堅拒。


  陸樹聲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不爭不搶,朝中威望和地位極高。而且嘉靖二十年的老庶吉士出身,門生故吏滿天下這個說法一點都不誇張。


  陸樹聲若跟張居正叫板,張居正也絕對不敢輕忽。但今天張居正在家待勘,因此陸尚書的火力都集中在皇帝身上了。


  朱翊鈞聽了這話,還真是不好回答,當時人家陸尚書規規矩矩的上書,教朱翊鈞怎麽做皇帝。朱翊鈞為了偽裝自己,裝模作樣的把陸尚書好個表揚。


  果然,自己種下的果就得自己吃,如今暴露出變法皇帝真麵目的朱翊鈞,麵對陸老尚書的質問,還真是沒法回答。


  但陸樹聲為人很厚道,並不苛求皇帝能回答他的問話。他隻是靜靜的跪在那裏,俯下身去道:“臣於隆慶六年為禮部尚書,於今五年多了。臣曾為史官,遠離朝廷二十年,皇上以國恩加我,不過讓朝中多一米蟲而已。既然皇上已有變法之意,臣求去。”


  說完,一個頭磕在地上,渾濁的眼中也流下了眼淚,陸樹聲哽咽道:“臣去之後,盼皇上用內侍時常加以掃除,而防權落之漸不可防;優外戚以示眷意,而非分無厭之求不可不節。”


  按理說,他辭職未獲皇帝同意,就來這麽一大套離別留言,是不合禮儀的。但陸樹聲對官位無所求,對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此番張致,卻要比萬士和、張翰的攻擊還要厲害。


  他直接辭職,就是告訴皇帝,你身邊不求高官厚祿的清正廉潔之士越來越少——而每多一個敢於求去的官員,皇帝的心裏就會越害怕,因為陸樹聲相信,每個皇帝都需要朝中有正直敢言之士!


  果然,他這離別的話剛說完,王希烈、萬士和、張翰以及此前一起上殿的三十七個反對皇帝第一份國是詔旨的,一起跪下道:“臣等也求去,請皇上允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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