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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辯難(上)

  李太後為後宮女子,非穆宗賓天這樣的極重大場合,難以見到外臣。今天被張宏暗示了,因摸不著張居正的真實目的,心裏有些忐忑。


  此前,都是馮保跟她講解張居正的思路。因王大臣案被馮保聯合張居正給騙了,她一怒驅逐馮保之後,有一段時間幾乎抓瞎亂猜。


  此時聽了皇帝說要和張居正談談,恍惚間好像又回到從前,馮保也總說:“等奴婢去問問張先生,再來回稟太後。”


  朱翊鈞心裏倒是明白張居正的意思,卻不想跟太後詳說。前次召對,朱翊鈞和張居正兩人就國是進行了深入探討。


  朱翊鈞在外無輿論準備,內無財力支撐、且夾袋內除了宦官並無人才的情況下,基本全盤接受了張居正緩圖暗變的改革思路,並承諾委以大柄。回宮後,跟李太後也統一了思想,李太後深以為然。


  勢、財、人均無,隻有個半主大政的身份還沒過了明路,朱翊鈞此時隻能從改革內廷想辦法——至少,先把財聚起來再說。


  今日國公府一幕,朱翊鈞想示好勳臣,為執掌京畿兵權做些準備工作,張居正應該是心知肚明。雖然朱翊鈞料到張居正會有所反應,但沒想到他會以近乎打臉的方式迎頭痛擊。


  其實,這完全體現了處長和宰相之間的政治思維差異。政治鬥爭,和商戰截然不同。權謀雖有,但多數是以力壓人。商戰猶如鬥牌,雙方都拿著底牌,卻用各種花招致人迷惑,恨不得對方把家當一把都壓上去。


  政鬥除非你死我活時方敢用此法,如春秋時鄭莊公克段是你死我活的鬥爭,所以他玩花招,卻被孔聖人諷刺了兩千年。


  否則,政鬥大多時是先展示實力,以期對方早日明白己方所欲,免得兩敗俱傷。政鬥時老藏著底牌,對方還沒迷惑時,己方豬隊友先跑了,勢力漲消,隻在轉瞬之間。


  當然,事無絕對,亮底牌也要選擇時機,上位者有時想看看人心,分辨一下親疏,有時會藏一藏。勢均力敵者政鬥往往先投石問路,小石子的死活,他們也不在乎。這期間千變萬化的,但萬變不離其宗:在重大事項上,要想對方和己方隊友都不誤會,還是早點亮明底牌的好。


  今天張居正就在國公府亮了一下牌:違背祖製之事,我老張一言決之!皇帝麽,隻能附和——大家眼睛都放亮點,這朝廷“一號令”者究竟為誰!

  朱翊鈞此時對上張居正,除了占了一半親政的大義,其他的實力根本不在一個量級。再如驅逐馮保般斥退張居正,他估摸著李太後會先把他帝位給廢了。


  因此,下午召見張居正,怎麽談?如何談?朱翊鈞心中不停的思索、分析、推斷著。一直到武英殿內落了座,他的還在揣測張居正給他的答案有多少可能。


  張居正覲見後,正常的平身、賜座、擺茶三件套。朱翊鈞累了一中午,此時思路突然放飛,居然有了港片“擺茶講數”的感覺。


  朱翊鈞先問:“老先生,今日在國公家的表態何意?”


  張居正早料定朱翊鈞有此問,回奏道:“臣不敢欺君,朱時泰以銀十萬兩賄臣,且不圖承襲王爵,隻要聲勢煊赫,要個喪禮上的麵子,給他何妨?”


  其實,原時空成國公病篤,他家確實重金賄賂馮保,欲追封王爵,張居正力排眾議,真予追封,還寫了一篇文章出示群臣,闡述理由,但朱翊鈞卻不知道了。


  此時他張大嘴巴,萬萬想不到居然是這麽個答案。不禁想大喊一聲:“這誰猜的出來?你們是想要哪樣?!”


  張居正見皇帝沒言聲,仍低頭奏道:“恰逢臣想治河,這十萬兩做做準備倒也夠了。”


  朱翊鈞聽了,插言道:“國家名器,豈能交易?朝廷治河,焉能用賄銀?”


  張居正聽了,麵上仍無甚表情波動,仍是平平穩穩的奏道:“臣先回答皇上第二問,朝廷現在沒有這筆治河的銀子,但治河事等不得,臣隻能想別的辦法,擔點惡名沒甚麽。”


  又奏道:“皇上第一問——臣以為,若每個勳貴喪禮都要個麵子,朝廷可以做這個買賣。畢竟隻從勳貴家裏拿銀子,爵位給了死人,與朝廷、與民都無傷。”


  朱翊鈞聞言苦笑道:“老先生勿要耍笑,你的意思吾明白了,可是要諫止開皇店的事?”


  張居正這才抬起頭道:“聖明無過於皇上,就算皇店開業,隻賣奢侈之物,隻掙顯宦富商之銀,仍有五大弊,臣試為皇上言之。”


  “一則移風易俗,助長民間奢侈之風。奢侈之物,不足暖,不足食,上欲無節,眾下肆情,奢欲之興,百姓受殃毒也。”


  “二則勳貴、官員之家,麵上光鮮實則入不敷出的所在多有。像朱時泰那般,國公府隻剩個表麵光鮮,仍要麵子排場的人何其多也?大用奢侈之物,其錢何來?隻能加重盤剝,有害於民。”


  “三則皇店之設,與民爭利,用胰子多一家,則用皂角的小民就少賣一份,此弊,臣召對時已經給皇上回奏過了。”


  “四則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上經商,天下眾王、勳貴更加大膽放肆,其能像皇上般約束眾宦,不許害商民否?或受短利,時間一長,天下商業盡數積於權貴之手,此皇上所樂見耶?”


  “五是不免朱門酒肉之饑,貧富兩端,怨恨日深,稍有挑撥,則生動蕩!”


  張居正提出五弊後,又低下頭,等著皇帝回答。


  朱翊鈞沉吟一下,張居正要關了皇店,相當於斷了朱翊鈞的財源,斷乎不可。但此時此刻,如果不說服了他,朱翊鈞料下一步就是科道暴風驟雨般的奏章洗禮,到時候動搖了李太後,大事去矣!


  心中想了想措辭,朱翊鈞道:“老先生言過其實了。吾與你一條條的說,我也說五條。”


  “一則,皇店並未盡數賣奢侈之物也。其所營種類,百姓日用之物,占了大多半,隻不過精美些,價格貴些。這些東西,豪富之家本來也要用,老先生所說第一條,朕不敢苟同。”


  “二則,老先生說勳貴、貪官會為了買皇店的東西去加重盤剝,朕隻反問一句,若沒有這些,他們會稍減否?”


  “三則與民爭利事,稍後再講。四是眾王、勳貴營商之事,朕問先生,現在我大明之豪商,背後哪一家沒有鍾鳴鼎食之家支撐?”


  “最後,朱門酒肉之譏,朕自有辦法解之,為建學校,興醫院,做慈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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