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9章 乾道六年,臘月10
我的好哥哥,與我血脈相連,這個世上我最親的人。他還很年輕,雖然已經脫離了稚氣,可是他的臉上帶著露水一般的朝氣,眼中有閃亮的光……
我隻匆匆看了韋抉一眼就轉過身去,心裏還在想著該怎麽跟他聊。即使他不說,我也該跟他說實話了,盡管知道他會原諒我,但我也一定要鄭重的道歉。
還有,我命不長了,走了就走了,別再對我牽掛。還有,祝福他跟虞雙兒,有情人終成眷屬,恩愛百年。還有,一定要幸福……
我已經走進了茶肆,店裏不是太忙,空著的座位還有很多。茶博士熱情的招待我,問我要坐哪一桌。我轉身想問問韋抉的想法,一扭臉發現身後是空的,沒有人。
我下意識的往門口看去,然後就發現了人群慌亂了起來,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奔跑,有人還同我一樣不明所以,在問發生了什麽事……
等我衝進緊緊圍堵的人群時,就看到一人倒了下來。那人手中還抓著一件雪狐大氅,我想了很久,隻覺得眼熟。隨後才想起來,那衣服是我的。
但是很快,那雪狐的皮子就被噴灑成了鮮紅,慢慢的暈開,血就像雨點一般落了下來……看到的人驚慌失措想讓開,所有人的臉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的慘白。沒看到的人又禁不住好奇,終究想到近前去看看,可是又怕,於是見人就打聽。
“太慘了,我當時就在旁邊,好好地一個人,怎麽突然頭就掉了?”
“太嚇人了,我都有陰影了,這場麵肯定一輩子都忘不掉。”
“是呢,估計要做噩夢了。”
“菜市口斬首也沒這樣幹脆利落的啊,估計是什麽利器吧,都沒人看見是怎麽回事!”
“要不要報官啊,看這人穿著打扮倒像是個富貴人家的樣子,沒人跟他同行嗎?”
“哎呦,太平盛世怎麽也會有這種奇葩事,真是太詭異了!”
……
那人倒在地上,我隻看見他穿著錦靴的腳,還有從衣袍裏露出來的腿。大氅還被他抱在懷裏,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見他的臉……
“哎,這位小夫人,我勸你不要上前了。太血腥了,別也被嚇傻了。”有人上前來抓住了我,好心的將我攔在一邊。
我掙了掙,發現這人的力氣很大,所以我站在那一動不動,隻愣愣的看著。
“快別看了,死人有什麽好看的,快點回去吧。”那人又拽了我一把,想把我往後拉。
我沒動,像一根被釘入深土的樁一般立在原地。
“怎麽,你認識這人?”那人終於看出了端倪,試探的問我。
我還沒來得及有反應,這時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哎呀,你們快看,這人好像沒死透,身子還在動呢。”
我一聽,“欻”的一下,立馬竄了過去。
……
“啊——”我瞪大著眼睛,抱住了自己的頭,尖聲驚叫了起來。
這一次不是短促的嘶喊,而是綿延持續了很長時間。我也不知道我哪裏來的力氣,可能是那一塊糖糕補足了能量。叫了那麽長的時間,我的嗓子竟然沒有沙啞的叫不出聲。
……
“小妹!”有人叫我,我聽見了,可我還在歇斯底裏的尖叫。
會用這樣的口吻叫我小妹的人隻有韋揕,他出現在這裏實在是太蹊蹺了。
韋揕上來捂住了我的嘴,然後又遮住了我的眼睛。我拚命的抵抗掙紮著,人滾在了青石板的地麵上。韋揕也伏倒在地上,隻是緊緊的抱住我。
“小妹,聽話,跟二哥走好嗎?”韋揕在我耳邊說了同四年前一樣的話。
我還在尖叫,根本就沒理睬。
“小妹,求你了,跟二哥走!”韋揕一把將我給抱起來了,“我們不看了,不看了,閉上眼睛跟二哥走。我們離開,去到哪裏都行……”
“不,不要,放開我……”韋揕沒有桎梏我,我的雙手雙腳在空中飛舞,用盡所有的力氣在掙紮。
這一刻,天空開始下雪,原本的晴天朗日瞬間陰沉了下來,我看到的雪花是紅色的,滿片滿片的紅……
“為什麽?”我停止了尖叫,艱難的轉臉看著韋揕,“為什麽啊?”
韋揕也看著我,張著嘴欲言又止。他滿眼通紅,表情痛苦,一如當年見到二嫂被井水泡發的屍體,痛徹心扉的透著麻木。
“二哥……”我該恨他的呀,我該掐著他的脖子到窒息或者生生咬斷他的喉嚨,我該給他一刀或者直接將他千刀萬剮……可我隻叫了他一聲,我連動手打他一下都不想,我沒有推開他的懷抱,我沒有叫他滾!
我拽著自己的頭發,抓著自己的臉,沒有疼痛,什麽感覺都沒有!
“小妹,不怕,你還有我,你還有二哥……”韋揕握住了我的兩隻手,我感覺他的嗓音都和著血,嘶啞的人心疼。
我沒有吐血,也沒有暈,一直都很清醒,特別的清醒。韋揕把我抱上馬車,但是他人沒有跟我在一起,他就跟在車外。我聽見他連跑帶走的喘息聲裏一直叫著我“小妹”,他帶我回憶我的小時候,他講我童年的糗事,講帶著我去喝花酒……他也講他對夫人和侯爺的怨,對大哥的恨,講他認識的姑娘們,甚至還講他跟他的年年的過往……
馬車停在了慶王府的門口,袁總管過來迎我,我看見他的頭上和肩上都落下了如花瓣一般的紅。我抬頭看看天,原來真的下雪了,紅色的雪……
“哈哈……”我笑了笑,麵容裏帶著安詳,我不慌了,一點都不慌。想要守護的人,一個都留不住,原本該早死的人,卻讓太多的人走在了我的前頭。
我剛剛看到了什麽?
看到了韋抉。身首異處的韋抉。
那創口割的好整齊啊,像發絲劃過水嫩的豆腐,那一顆頭顱……韋抉還瞪大著眼睛,不知是不是不可置信,或者也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他嘴角的笑意都沒來得及收回,還帶著溫和的,蹁躚的,吸引漂亮姑娘的,隻屬於他的笑意。
原本還在跟我說笑的韋抉,從懷裏掏出油紙包的蜂糖糕遞給我的韋抉,還沒……糖糕的滋味還在我的口中蔓延,真好吃啊,蕭家的糕餅就是好吃的不講道理!
我不悲傷,沒有什麽好難過的,是的,我不難過……哪怕我都沒來得及跟韋抉說,我知道了,我錯了,你原諒妹妹的不懂事吧,你去跟十三娘說說,求她別跟我計較了……
不,你們都忘了我吧,所有人都忘了我。南榮,夢生,大哥,三哥,十三娘,羅纓,甚至夫人,都忘了我吧,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我。王爺,你也忘了我吧……
趙恪,哈,我的小白道長,如果你聽見了為我敲起的喪鍾,你會為我哭嗎?哭吧,我想你為我哭一場,哭過了,就放下了,就會忘了!
“袁伯伯,王爺回來了嗎?”我問。
“方才秋華回來了一趟,讓給夫人傳話。” 袁總管回道,“說爺有要事,臨時要去餘杭,隻怕今晚回不來,明日也說不準。”
“哦。”我應了一聲,自己從馬車上下來,然後往府裏走去。
“小妹!”韋揕叫我。
我衝韋揕笑了笑,“二哥,你去忙吧,我沒事。”
“小妹,你還是跟我走吧。”韋揕走過來拉我,也許是他走了這一路,說話還帶著喘,手掌握住我的手,很暖。
不,應該是我太冷了,連韋揕冰涼的手心都比我暖和。
“去哪?”我問。
“去看風景。”韋揕回答。
消息不至於傳的這麽快,袁總管也隻是揣度著,大概我的狀態很不對勁,他沒有攔我們。王爺不在府上,出了事誰都擔待不起,韋揕把我帶走,至少算一個說法。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就跟著韋揕走了,可能是我現在這樣很容易出事。大家都不放心,想出事也出不了,還得要連累一幹人。
我們去了烏龜遊水園,呃……我不知道原先這個園子叫什麽名字,今天過去的時候,門牌上就是這麽寫的。那字還模仿的我的筆跡,敷衍了事的不正經。
園子裏並不是我以為的蕭瑟,但也不是多繁華,幾株紅梅開的零落,營養不良裏帶著一點寒香。這梅花本來就一直在的,雜草枯萎了下去,雪景一襯才把它顯得遺世獨立一般。
湖裏的殘荷被打了,原先的小舟也換成了略顯單調的烏篷船。湖麵濕嗒嗒的,站在那木板橋上看著眼前的景象,特別像一首詩,一首本不該是描寫此情此景的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我寧願自己現在就已經身處阿鼻地獄。
很冷,我哆嗦了一下,雪狐大氅被脫下,現在的我看上去很單薄。
當我再次打了一個寒顫的時候,肩上多了一件大衣,頭頂上也撐了一把青綢油傘。我轉臉看去,韋揕已經不在了,身邊的人是恭王。
“二嫂!”
“三叔!”
我們互相稱呼了一聲,然後就靜靜的站在那,看著雪花落入湖麵。
“要不要去船上坐一坐?”恭王問我。
“你就不怕我跳下去嗎?”我笑了一下,“你怕水,又要救我,說不定我就拖著你和我一起成了水鬼。”
“那也挺好,這樣我們就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了。”恭王也笑了一下,“說不定這水就是忘川,我們一直在黃泉。”
我沒說話,轉過臉,繼續看著湖麵。明天大概要上凍了,雪花落入水中,化的都不明顯。
“進屋吧,好冷。”恭王伸手攬了我一下。
我答應了一聲,可是卻沒動。
“怎麽了?”恭王低身問我,語氣特別溫柔,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嗬護一個至寶。
我苦笑了一聲,“腿麻了,動不了。”
“那我抱你?”恭王說著就要將扇柄放在我的手中。
我的手推了一下扇柄,“別了,我自己緩一緩就好了。”
恭王扯了一下嘴角,“你怕什麽,咱們兩個還用見外嗎?”
“不應該見外嗎?”我反問。
“多新鮮哪,尿都能甩我一臉,現在跟我分這個!”恭王將傘柄往我手中一塞,俯身就將我給抱起來了。
“嘖,你這人也是沒意思,這事還提來幹嘛?”這把大傘太重了,全身麻木的我根本就舉不動,直接就掉了。
“算了,不要了。”恭王低頭看了一眼那青綢油傘,抱著我快步的在雪中前行。
我抬頭繼續看著天空,烏沉沉的,感覺要來一場暴雪的架勢。從前每次下雪,總讓人憋著興奮,就期待了能有厚厚的雪,這樣就可以多玩幾天了。我伸出手掌,接下了幾片雪花,那雪在我手中竟然不化,一團一團的,帶著晶瑩。
眼中的雪花已經變回了白色,多快啊,人的悲傷也隻是一瞬……
不,是我接受現實隻要一瞬!
園子裏是有屋子的,但從前每次來,看見的都是灰蒙蒙的落魄模樣,那窗紗都褪色的看不見原來的顏色了。但今日見到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窗欞也換了,厚厚的門簾擋著,就連門口掛著的兩盞彩繪的羊角鈴燈都豔麗非常。
推門進去,房間裏很暖和,熏香的味道有些濃。一冷一熱,讓我不禁又打了一個冷顫。
恭王將我抱到了明間去,但因為天不好,房裏還是很暗。炭火在燒著,還沒有點燈。
房裏也沒有其他人,恭王將我放在了一個漆畫熏籠旁的杌子上坐著,“先等一下,我把被子熏一熏。”
我抬眼看了一下床,被子還散亂的放著,應該是起床後還沒收拾。恭王一撩被子,突然聽見“喵”的一聲,一個小身影就從床上竄了下來。
是一隻狸花貓,身量挺大的,看上去很壯。因為冬季換毛,它身上的毛全都蓬鬆了起來,看上去特別的軟綿。
“你這死貓,又上我的床。”恭王雖然嘴上嘀咕著,可是語氣裏完全沒有責備嫌棄的意思。
那貓也不在意,從床上跳下以後,看見是自己的主人,仿佛是被打擾了好夢,有些不爽的衝著恭王又喵喵的叫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