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7章 乾道六年,八月 17
他嗤笑了一聲,撇了撇臉,“這就是你想來想去對我的稱呼?”
今日他穿著普通,布衣布鞋,就是個平民百姓的樣子。頭發依舊是鬆散的束著,用的是道簪,還是那枚銅製的,尾部刻有太極紋的標誌。隻是他氣度不凡,天然的幾分貴氣以及與生俱來的秀逸,讓他在這富貴雲集的春雨樓裏也不會顯得突兀。
“你還生我的氣嗎?”我們兩個說話好像總是不搭界,可我問的特別小心翼翼,仿若虔誠的祈求他不要再生我氣了。
他一臉認真,說道,“我就是來喝酒的,不要問我這麽難回答的問題。”
“……”很難回答嗎?
春雨樓的排場真是大的要命,花銷自然也就大的驚人。雖是大堂散桌,他一個人要這一張桌子那就要獨付這一張桌子的錢,一口水還沒喝,二兩銀子就下來了。二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有錢人家不夠喝杯茶,窮苦人家一年的進賬都為難。
“要不要嚐嚐這個?”這是恭王的人情,我問的很小心,怕他不願意承受。我還沒見過他喝酒,也不知酒量如何。
春雨樓有自家釀造的招牌仙芝,但這酒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從酒壺就能看出來,他這是最低等的。整個臨安城七十多家大酒樓,還有無數茶樓酒肆,每家都有招牌酒品,花同樣的錢到別處便可以嚐一嚐頂級的了。
“不要。”果然,他幹脆的拒絕了,態度又再次不友好了起來。他抬頭看了一眼夢生,夢生也在看著他,雖然他對我很不客氣,但是夢生並沒有太大的義憤填膺慌忙護主的架勢。這要是我家王爺,估計她早就不管不顧了。
“來,夢生你坐,他不喝你喝!”我說著挪了一下屁股,要夢生和我坐在一起來。
“姑娘,我不喝酒。”夢生也不肯落座,隻是站在我的身邊。
“你家小姐從前就沒有寬以待人過吧,何必現在還要假模假式裝的這麽平易近人?自己孤單零落了,才想著報團取暖。”他這不鹹不淡的嘲諷我一句,眼光卻隻看著夢生。
夢生堵了氣,真就坐了下來,隻是沒有跟我坐在一起,而是在下首坐了。她自己拿了一套碗勺舀了小半碗的豆腐羹,然後就不管的低頭吃了起來。
我看著夢生笑了笑,沒說話,自己自斟自飲。抬頭看了看樓上,天貓還在一本正經的守在門口。門外就他一個人,我嚴重懷疑他是被踢出來的,而他隻不過是裝的一本正經,以為自己是在擔當大任。
“呀,姑娘,這個好好吃,你也嚐一嚐吧!”夢生抬起臉來看我,笑的特別開心。大概羹湯還燙著,她一邊吹一邊吃,還是在鼻尖和兩頰出了汗。
趙恪也看出來了,從袖中拿出折扇,雖然樣子做的是在給自己扇風,可是不自覺的就吹到了夢生的臉上去了。他這個人倒是挺會照顧人的,並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麽冷淡。
那一次他還背過我呢,走了一夜的路,我永遠都不會忘了那個濕漉漉的夜。本來還覺得挺美,現在看來不過是眾生平等而已。隻是我也不酸,就純粹是看見了他的閃光點,何況被他照顧的人是夢生。
“好吃你就多吃點,我常吃,不稀罕。”我看了看趙恪,客氣的問了一聲,“小白道長要不要也來點?”這不是素羹,裏頭有蝦仁還有蹄筋,那湯也是用骨湯吊的。
“好啊!”他這次又不拒絕了,把自己麵前的碗推過來,意思是要我來給他盛。
雖然笨手笨腳,但也不是不能做。夢生從前不在我近身伺候,對於這些眼前事,她也不太會做。在德壽宮的這幾年,卻總是我照顧她多一些,她也習慣了,不搶這些活計。所以我自己動手給人盛湯,夢生隻依舊低頭吃著。
“那我也來點吧!”給趙恪盛好一碗以後,還特意站起送到了他的跟前,見大家都吃了,就我一人幹看著也不好,何況是跟他吃同樣的東西。
“你要吃的話,那我就不吃了!”趙恪見我要動,立刻丟了手裏的勺子。
“……”
“好吧,好吧,你們吃!”我真就把碗給推開了,跟求他一樣,莫名的有些心酸起來。
“小姐!”夢生見我不吃,也停了下來,看看我,又去看看趙恪,最後還是把目光對向了我。
“沒事,你快吃吧,吃好了我們就回去了。”看來今日肯定不能好好談了,當著夢生的麵,我真就沒辦法做到死皮賴臉。
“四弟這是要做什麽,沒必要這麽為難人吧?未免太小氣了!”恭王下來了,一來就坐到了我旁邊,伸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看恭王這樣子好像是真動氣了,他這人是個出了名的好脾氣,輕易不會叫人看臉色的。此刻他是在為我討公道,雖然我並不想他如此做,可我若是拆台,未免就太傷人了。所以我隻是抖了抖肩膀,想把他的手給抖下來。結果恭王見我如此,反而抓的更緊了。
趙恪一麵吃羹一麵笑了起來,略微一抬頭問,“三哥這又是在做什麽,想打抱不平也要挑一挑對向吧?你怡然自得,就見不慣旁人也怡然自得?”
“這話你也問得出來,可見你才是厚顏無恥吧?”恭王一把拉住我,“走,跟我走。”
我被恭王拉的站起了半個身子,為難的要走不走,周圍的人又把目光投射了過來。
“三叔!”我看著恭王,隻求他不必如此多管閑事,雖然不跟他走會叫他寒心,可我若是真的走了,隻怕趙恪以後都不會理我了。我不怕跟恭王決裂,可我卻怕在趙恪的眼裏失去價值。
這時忽然“砰”的一聲,我被嚇的一抖,原來是大堂的說書先生在大力的拍醒木,大約是想要製止我們這邊的喧嘩。不被人尊重確實比較惱火,尤其還是被人捧慣了的,現下正是晚間最熱鬧的時候,許多人花大價錢進來,為的就是接著昨日的故事繼續聽下去。
“你真不跟我走?”恭王問我的時候已經明白了現實,天貓在旁邊看著,不知道該怎麽說話。
我也覺得自己挺沒勁的,越不會尊重自己就越不會贏得尊重的,可我要尊重幹什麽?我本來就是個沒臉的人,自家人麵前,已經不在乎這些了,我家王爺大約也沒必要在意我給他丟的這些臉。
“哎,這是什麽?”我突然看見眼熟的紅玉簪,卻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隻是不經意的問了一句。
恭王見被我發現,索性也不藏了,直接從袖中拿了出來插到了我的發上。
“以後我的東西不要隨意送人!”恭王說著還端詳我的臉,他注意的隻是這紅玉簪有沒有被插的不是地方。
我有些愣怔,問了一句,“這麽快?”
今年的八月不是個好日子,感覺比七月還不吉,怎麽都有人死呢?
恭王逃離了我的目光,他到底還是有些心虛的,所以他轉身,很快的就走了。天貓在後麵跟著,不時還回頭來看看我,似乎是想叫我跟上。
“夢生你先別過來,我送一送他。”言下之意是要她幫我看著趙恪,不知道這傻姑娘能不能理解我的意識。
恭王已經坐上馬車了,我追過去,一屁股橫在了車頭的位置。天貓見此便招呼著車夫以及其他人退開了一點,恭王身邊的人都認識我,也知道我們兩個人是怎麽回事,於是都散開了。天貓見大家這麽配合,倒有些受寵若驚了,一時洋洋自得了起來,這家夥這麽沉不住氣,估計也混不好的。
“什麽時候?”我問。
我挑著門簾看著恭王,恭王瞟了一眼外麵,此刻在春雨樓的大門外,人來人往的,總有人忍不住好奇來打量。雖然並不算什麽稀罕事,但吸引了目光就會叫人多看一眼。
但我不在意,還是隻看著恭王,將目光變得咄咄逼人。
“今天,剛剛!”恭王回答。
“為什麽?放她一條生路有什麽不可以呢?就不能賭一把嗎?”我這話問的很幼稚,完全不像是經曆過殘酷血腥的人能問出來的話。有賭就有輸,哪怕隻是萬分之一的可能,誓要做莊家的人怎能把自己陷於不必要的危險之地?
可我一直都覺得恭王是個能跟我臭味相投的人,在他身上也會有一種不可理喻的偏執與執著,縱然我明白他的深不可測與心機,可我也寧願相信他的憐香惜玉與多情。
恭王低聲說道,“我是想放她一馬的,可她不該自作聰明的拿來你的玉簪。何況她那麽多的東西,太招眼!”
“那他呢,那個男人?”姝娘不怕死,但她想顧全的人還是不要連累了,免得她死也不安。
“哪有什麽男人,她隻不過是自己想……”恭王說著忽然頓住了,抬眼來看我,我見到了他眼中的殺機。
姝娘她不是自作聰明,她答應跟那個男人走,隻不過是為了圓自己的一個夢,她根本就沒想著給自己留後路。恭王應該想到的,他太懂女人心,姝娘若隻是厭了那浮浪場,她有千百種方法退隱下來。若是沒有男人,她不會拒絕恭王的。
“算了,已然來不及了!”我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我隻是想讓他成全了姝娘。她癡情了一場,也想顧全了那個男人。
“我就叫她七月走的,她非說她東西多,結果哪裏來的還是回到了哪裏去。”似乎她叫我滾蛋還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我還在擔心著身上沾染她這邊太多的香氣,回家又要被羅纓嫌棄。現在好了,不僅她沒了,連羅纓也沒了。
我從前見著臨安府的每一個人都是抱著要跟他們訣別的姿態相處的,所以不管他們對我好與不好,我都帶著很淡漠的感情。相逢即是緣,沒緣也不強求,結果發現好多明明不該早走的人,卻都走在了我的前麵。
恭王沒說話,隻是沉默的將眼神放空。馬車裏的光很暗,我並沒有見到他臉上有過多的哀傷和不舍。聽人說,往往多情的人一般會更絕情。
“你要是知道她那天跟我說了什麽話,你應該會哭的。”我不打算將那天的話重複給他聽,姝娘不是第一個告訴我恭王喜歡我的人,但她是第一個叫我懷疑的人。
其實,我寧願趙惇隻是在利用我。哪怕我從此以後再也不能跟他一同喝酒。
“男人的眼淚有意義嗎?你們女人隻顧著自己的感性,根本就分不出這裏麵的真假,你們看到的隻不過是你們自己想看到的而已。就好像現在,不管我是哭還是笑,你覺得我開心,我哭,你也認為不過是鱷魚的眼淚,是在惺惺作態。你覺得我難過,我笑,你也以為我是在強顏歡笑,故作瀟灑。”
我看著恭王,忽然笑了起來,“三叔,我覺得如果你現在回家的話,一定會去找瑟瑟姑娘,然後枕在她的腿上,讓她將你抱在懷裏,祈求她給你溫暖和安慰。”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恭王現在有些無助,但他有可以寬慰他的人,並不需要我。也許他並沒有這樣想,但我這樣說了,說不定他就會這麽做。換做一般人肯定會反其道而行,但我總覺得這個人有時候有些可愛,可愛到我好像很能懂他的小心思。
“下去!”恭王拽開我手上挑起的簾子,一下把自己給擋了起來。
我沒說話,很自覺的跳下馬車,然後急匆匆的往剛剛離開的地方跑去。
一進去,舒了一口氣。太好了,都在!
一碗豆腐羹已經吃的見底,其他菜卻碰也沒碰,除了老板娘送來的生魚膾,另外的都是趙恪自己先前點的,他也沒動。
夢生的臉上還在出著汗,卻沒在意趙恪依舊在給她扇著風。
“姑娘,我們走嗎?”夢生雖然這樣問我,但是她並沒有要站起來的架勢。
趙恪卻開口了,“要不,你讓你家姑娘單獨跟我說幾句話?她當著你的麵,自然不好意思展現她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