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乾道六年,五月 2
“三年前你雖然對我刀下留人,可那樣大的事件,吐沫星子也要將我淹死了。世人對女子太苛刻,若不是有礙皇家顏麵,才不得不將此事壓了下來。否則我就是再貪生怕死,也隻有三尺白綾或一杯鴆酒,甚至連個貞潔牌坊都落不下。”
我雖這樣說,卻並沒有怪他的意思,況且我怎麽想,他大概也不會介意。
他不說話,手中的折扇還在扇著風。我此時已經看清了上麵的字,隻有半句詩,“日東月西兮徒相望”。扇麵已經犯了黃,墨跡卻是新的,沒有落款,也沒有印章。
“我家王爺是好人。”我更想說他是個可憐人,如果我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的該多好。如果我沒有那麽不安分……
他聽我這樣說,嘴角輕輕扯動了一下,像是想譏笑,可是又不能做的太明顯。
他從懷裏拿出了一個荷包,墨綠色的,上麵繡著兩朵蓮花並著一片荷葉,底下還有三隻金魚,兩條紅白花紋的,一條黑色的。好精致的東西了,像是個充滿愛意的女子為心上人所為。
“這藥每日晚間服用一顆,連吃七日。期間禁酒,忌葷腥,生冷也要少食。過後就無大礙了,除非……”他看著我欲說不說,大概要我自己明白。
我點了點頭,卻隻說,“你這扇子差個墜子,你喜歡什麽顏色?”
我以為他會不搭理我,可是他說,“我喜歡青色。”話一說完人就走了,我都沒有看清他是如何離開的。
他大概一早就知道我被人下了蠱,也知道犀角香能牽動我體內的蠱蟲。可處子之身碰他額上的朱砂痣會中蠱有可能是個謊言,更有可能是要交合。
不過這是我的猜測,要不然我碰都已經碰了,他就是把我的血吸幹也是沒用的。可我身上的蠱還好好的,他也還好好的。我已經是受蠱之體,兩蠱在一體會相克,毒就解了。本是無解的蠱毒,這是唯一之法,用純陽之體養蠱。
曾經有人跟我說過,一開始種蠱的人也會養一對,以防萬一雇主要解毒。可是成本和代價都很大,還不安全,若是雇主的對頭找去,更是得不償失。何況在男子身上煉純陽蠱要比女子更痛苦,一不小心意念有失,就會命喪黃泉。可解毒卻特別簡單,隻要確信對方女子為處子之身,這蠱毒就轉移了。
如若我的猜測是對的,可我隻不過是碰一下,他反應為什麽會這麽大?為什麽會流血?那血分明不是我的。
晚上我真的依著他的吩咐用了一顆藥丸,這藥丸還沾著一點濕氣,大概剛煉製不久,味道還很香甜。吃下去不久我便覺得心裏頭很受用,沒多久就有了困意,這一晚還睡得特別舒坦。
夢生被我嚇著了,她雖實誠,但真的是個心有靈竅的人,她一定看出來我是真想送她走的。所以為了安撫她,晚上我讓她跟我一起睡了。她很開心,要擁著我睡,所以就共用了一條被子。我還是有些怕冷,一時睡得舒服,便沒有推開她。
可能就是因為睡得太舒服了,早上的時候我被夢生叫醒,她正用帕子給我擦臉。
“姑娘,你又想她了嗎?”夢生靠的我太近,我都聞到了她身上皂莢的味道。
我伸手拭了拭眼角,摸到了一把淚水,明明是好夢,都不懂為什麽又要哭!
天剛亮,我也不想睡了,讓人去傳話我要和太上皇和太後一起用早膳,順便請一位大宮女來給我梳頭。阮姑姑聽說,又是她親自過來,給我盤了一個雲髻。德壽宮裏有晚開的紅海棠,一蒂三朵,正是開的最豔的時候,也給我在鬢邊簪了一股。
我已是嫁婦,又是命婦,本不該留劉海頭。隻是我原就顯的稚嫩,如今瘦的一張小臉更加撐不起來了,無論做怎樣的妝麵都像是故意扮成熟的小娃兒。所以阮姑姑在我額正中間剪下齊眉的一縷,做正裝時還可再梳上去,如今也不過是家常裝扮,不必較真。
我也換了一身鮮嫩的粉袍紅裙,腳上一雙錦繡綃鞋更是奪目,腰間環佩一樣不少,走起路來隻叮當作響。
“這才是個大家小姐的品格。”阮姑姑打量著我,我便用一柄彩蝶戲牡丹的團扇遮了半張臉,她以為我是被她看的不自在,忍不住讚了一句。
“人靠衣裝馬靠鞍,表象聲色而已,姑姑做此語就不怕被太後她老人家嫌俗?”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多麽年輕的一張臉,就連這雙誰都誇好看的眉眼也裝不了多少滄桑。
阮姑姑聽我這樣說早笑的細長了眼角,一隻手按著我的肩,“你要是能在你大娘娘的麵前說這一句‘表象聲色’,她定要念三聲無量天尊。”
“那我們就打一個賭,你瞧我敢不敢說,我看她是否真會連念三聲無量天尊?”
“你可有什麽不敢的,我才不跟你打這個賭。別到時再怪我為老不尊,跟著你戲謔她老人家,把我這麽多年來掙的臉麵都給毀了。”
“華國夫人心思單純,她自己口無遮攔的玩笑慣了。隻望姑姑別跟她計較,用得著周旋的,還要替她說上幾句。”夢生在人前一向很少開口,說話的是我這房裏的人。
阮姑姑一進來她們便都巴結了過來,端茶遞水很是殷勤。太上皇把她們撥給了我,她們在此也算是謀到了好差事,因而竟替我操心起來。畢竟這一次,我在德壽宮待太久了。
“她哪裏還用得著我,我們求著她還差不多。有上皇一句話,這德壽宮的一切還不是由著她。這幾日消停了下來,上皇心裏好不擔憂,總想著法子要逗她開心。前幾日就在選人才了,想著要做一出皮影戲,光本子都不知想了多少折了。這兩日又在選指法高人,隻差一個會拉二弦胡琴的,上皇總嫌不好。”
“哎呦,這有什麽難的,這胡琴又不是什麽高雅樂器,街邊巷坊常見的。奴婢幼時在家鄉,多少街頭藝人誰不會拉唱!”
“你們還不知道我們這位主子的挑剔,非得天籟,否則不得入耳。一把樂器隻靠著那兩根弦,你想想它要多難把控。這幾日上皇聽的煩了,隻怕急了,生生念念的說恨不得殺人!”
“我家姑娘……”我就知道夢生會忍不住要替我毛遂自薦,所以我瞟了她一眼,她立馬就住了嘴。
可是阮姑姑此行來的目的,可不就是等我表態嗎?
“這有何難,我來!”我說著站起,一徑往太上皇的宮殿走去。
照例請安行禮,然後落座,太上皇和太後見我氣色好了許多,似乎心情也跟著好了。那陳畫師也在,看來他是靠著自己的這一份才華成了座上賓了。
他給我行禮,我連忙還了他半禮。他的男徒不在,女徒還在他身邊跟著,她也要給我行禮,我立刻拉了她來我身邊同坐。
我們是分桌而食,宮人給我盛了一小碗清粥,喝了兩口,胃口似乎被激起了一些。見玫瑰餅做的誘人,試著嚐了半塊,再要吃又膩了,不敢逞強,連忙丟下。那素炒的菌菇味道也是極鮮香,我用了一箸兒,連連點頭,還要再吃被太上皇給攔住了。
“這菌子有毒,隻有做熟了才能減去大半毒性。用油爆炒,更能保持其鮮美。隻這素油太難得,尋常人家輕易用不上。況且一年裏也就吃這三兩天,過後再也尋不到的。不過到底還是沾著些毒性,不可多食,嚐嚐鮮罷了。”
如今德壽宮裏隻剩了這一位姓孫的大監,從小就跟著的,對於太上皇的一切都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總領內侍的另有其人,孫大監隻負責答應在太上皇身邊,因而在德壽宮的一眾奴仆裏他有著無上的體麵。
太上皇不過對我擺了一下手,孫大監立刻便會意。一番恰當的話說來,也免了太上皇不少口舌。何況以我的心性,不論太上皇說什麽,我必定不肯立時就聽的,可是他一說,我便隻能停箸。
陳畫師也點了點頭,附和一聲,“確實難得,又實在美味。”
我瞧著他那甚長的青須美髯,吃起東西來實在礙事,幸虧沒有留胡子,要不然他還要用另一隻手將胡子撇到一邊去。大概那陳畫師被我看得不自在,一不小心那湯就滴在了青須上。
“孫爺爺,這可是個好時機,還不快點!”我說著衝著孫大監眨眨眼,然後又用眼神指著陳畫師。
孫大監並未看到,所以不明何意,隻是看著太上皇示下。太上皇一麵要笑一麵又怕作踐了人才,隻自己忍著還朝我瞪眼。
“溜須拍馬也犯不著我家師傅,自然還有我呢!”那女徒連忙走過去為他師傅擦拭了長須,過後便不再坐到我這邊來。
陳畫師本來還不覺得難堪,隻那女徒一心護著自家師傅的樣子太認真,所以大家都住了笑顏。
“小兒頑劣,別理她。”太上皇的心到底還是偏向我的,在外人麵前也是一樣的護短。隻是這話是太後吳氏說的,她能從一名侍女做到掌管後宮幾十年不出大差錯,再到如今對於女子來說最是榮耀的皇太後。若胸中沒有丘壑,怎能淌過那無數的風風雨雨。
孫大監也衝我一拈蘭花指,“活該!”
我討了個沒趣,隻是自己訕訕的笑笑。就算不給我台階下,我也不可能惱的。
用完早膳後又歇了一會兒,待吃完了茶,太上皇給了我一把胡琴。他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命人交給我的時候還特意囑咐小心,那就更是少見了。
紫檀木的六角琴筒,後麵鑲嵌著一個雕花音窗,琴筒前口的琴膜用的是難得的巨蟒皮,鱗紋粗大而且均勻。這把琴應該老了,但保養得宜,音色會更加的圓潤厚重,絕不會有空洞沙啞的不協調感。而且上下把控的時候,音量也不會有太大的懸殊。
琴弦用的銀絲,不僅音準,而且靈敏度高,但同時對演奏者的要求就更高了。琴杆和琴軸也都是用的檀木,琴弓為白馬尾,琴碼的下麵塞了一小塊的麂皮製音墊。
我調了音後,試了一下,音色確實很圓潤。但我真正下了苦學且精通的,隻有琵琶,其他的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這二弦胡琴學會容易,想要學精可就太難。
太上皇挑剔也不無道理,他的這一雙在音樂裏常年浸泡的耳朵,太懂得分辨好壞,一點點的瑕疵在他聽來都是“嘔啞嘲哳難為聽”。這胡琴最難把握的就是音準,按弦的輕重和上下的挪移隻要有一點偏差,音就會差了十萬八千裏。一把好琴固然重要,可到底還是貴在技藝。
太上皇組織了一支樂隊,共有二十多種樂器,連嗩呐也用上了。曲子已經譜好,拉胡琴的共有三人,另外兩人均為江湖老者,其中一人還是眼盲的。常年行走,他們身上有很濃的江湖氣,連他們手中的胡琴都滿是風霜,拉出來的曲調也有強烈的肅殺之氣。
大概太上皇看上的也是這一點,他需要的就是那種帶著利刃的淩厲,而我是來圓滑中和的。因為是給一出皮影戲做配樂,戲雖然不算太長,但也要連著表演幾天。
先練習的是當中的一首曲子,前半段和後半段有胡琴獨奏,由我先入境,而後讓他們兩人廝殺,最後也是由我來收尾。等於有很長的一段,我是獨奏中的獨奏。
他們這些樂人,有些是宮中專職的技藝者,有點是從民間覓來的高人,雖男女老少各態不一,但絕對都是各自領域的佼佼者。
令我意外的,那陳畫師也在其列,他手中拿的是一支紫簫。這人看著還真有幾分遺世獨立的感覺,其他人很容易會被忽視成了背景。尤其是他的那一頭如瀑的長發,還有極具格調的青須美髯,太引人注目了。
他們已經磨合了好幾日,有些人還參與的曲子的創作,因而熟悉起來更加的順暢。我加入的最晚,又有獨奏,所以隻自己躲在一角苦練了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