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乾道六年,四月 19
路有些遠,那家麵館還在春雨樓的那條街上。但是也無所謂了,似乎大家都為了打發時間,寧願這樣多熬一會兒。
“你為什麽無動於衷,還是一副要逃離的樣子?”姝娘忽然問了這一句,我不確定她問的是我還是恭王。
“反正我一向是爹不疼娘不愛的,更加兄不友弟不恭,參合什麽勁呢?”恭王說著自己笑了起來,目光卻是誰都沒看的。
“人家是得了便宜賣乖,你倒是更吝嗇了。”姝娘說話依舊輕飄飄的半含笑,一麵用扇麵遮住自己的臉。可她風情如此,一路上不知引來多少人側目,幸好恭王身後還有一眾人在遠遠的跟著,使得一些輕浮之人不敢招惹調笑。
對於這段對話我自然不懂,可是我又不想知道,所以隻顧著自己尋思。
“二嫂,想什麽呢?”恭王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了我這一邊,拍了我的右肩,我頭往右看去,他人卻在我的左邊。
我白了他一眼,懨懨的,不想搭理他的幼稚。
“別管她了,她才是真正的你們之外的人。”姝娘通透的如世外高人,她人於這世上,隻剩了這一身的皮相,看遍了人間冷暖,嬉笑之間早就將自己活得明白。
從我們這邊過那家麵館去就要經過春雨樓,一見了春雨樓,恭王就跑不動了。這樣的地方才合乎他的身份,也才讓他更自在。不勉強他,於是又上樓。
剛到二樓,抬首就看見一人躬身站著,叫了一聲“三殿下!”這個樣子分明就是他自己人才會做出馬首是瞻的姿態,甚是恭敬,像一個家臣。
原本恭王一路走的累了,便順手解了腰間的玉帶。他隨行的人還在後頭,又不便指使我們兩個,於是他便將玉帶蜷在自己手裏。恭王走在我和姝娘的前頭,見著那人行禮也隻是平淡的態度,抬了抬那隻拿著玉帶的手,像極了敷衍巴結自己的走狗。
姝娘行動的慢,我走在恭王的身後,他此時剛走到樓梯的頂上,我人還在他的下首。他抬起的手一落下,那玉帶偏又鬆了下來,正巧甩到我的臉上。
“啊呀!”我叫了一聲,但其實不礙事,這裏麵有很大的誇張成分,我一向喜歡這樣。若是真疼,我反而不會叫出聲了,隻會忍著疼還回去,或者隻是不動聲色的忍著。
“抱歉,抱歉!”恭王轉過身來笑嘻嘻的一點沒有抱歉的樣子,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隻問,“打到哪了,要不要緊?”
我的臉已經被他揉的變形,心下正在納悶,我跟你有這麽熟嗎?要你沒正經的對我動手動腳?
“小妹?”原本站在樓上的人疑惑的喊了一聲。
我定睛一看,“二哥!”
這是我的二哥,我同父異母的尊貴的二哥哥——韋揕。
我和二哥都有些愣住,沒想到會在此刻見麵,一時之間倒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我二哥是個飄搖的性子,他既不像我大哥那般的嚴謹不苟,又不像韋抉那樣的浪蕩不羈。覺得他無所求,但其實又是有抱負的,可要說他有什麽目標,似乎又全都無關緊要。
二哥也是嫡子,但侯爺和夫人雖表麵上喜歡他,心裏卻更加的看重大哥。雖有“天子重長子,百姓愛幺兒”的緣故,但其實大哥確實出色的不止一點點,他才是家族的希望和未來。
我是個女子,巧言令色也不過求的能自在一些不受拘束,但二哥很多時候也是同我一般,滿臉堆笑的應對一切。他又是個最愛周旋徘徊的秉性,所以族人都覺得他不會有大出息,而且所圖定然苟且。
侯爺性情複雜,偏就二哥將他的陰暗麵學的最足。可是侯爺大概不知道,真正精通此道的人是他的夫人。
“這般巧啊,許久沒見小妹了。”韋揕此刻的臉上卻沒有笑容,這一聲招呼官方的幾乎不帶感情。
“是巧呢,偷跑出來瞎晃蕩。正巧遇上了姝娘,三殿下客氣,非得拉我來吃酒,卻沒想到有這驚喜送給我。”說著我隻拿眼瞅著恭王。
恭王抬抬眼,嘴角彎成新月,將手中的玉帶往自己的臉上蹭了蹭,“二嫂用這話來堵我,看來是不請喝酒也不行了。”
我實在笑不出來,被人利用的感覺很不舒服,尤其還是這樣的被物盡其用。恭王這樣,不就是要我們韋家人自己看看,到底是一仆侍了二主,還是已經敗到了狗咬狗!
“你先去忙吧!”恭王命令一聲,就讓韋揕走了。
韋揕在轉身下樓梯時,目光與我相接。我隻是純粹的看著他,而他終於衝著我擺出笑臉來。
韋揕比我年長將近十歲,如今他已快到不惑之年,甚至留起了胡須。錦衣之下的身子更加的穩重了,也不必對誰都是巧言令色的姿態,大概他已經找到了他的目標了。
“你已經不是孩童了,誰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這是那年我和全天下人反抗時,二哥帶著家丁來追我,我以死相逼,卻還是被他抓回去了。
我錯信了他,若我不跟他走,南榮就不會死,我也不會像如今這般身不由己的徹底。可我一直都不確定,到底要不要恨他,因為那時的他那麽真誠,而我是真的很無助。
當我哭著對他說,我不是夫人生的,我是個賤種。二哥也陪我紅了眼眶,攬我入懷緊緊的抱住了我,他說,“我一直都知道,可你永遠都是我的小妹!”
他當然是知道的,否則每次看見我欺負韋抉的時候,他總會嗬斥我。他一向對韋抉不壞,但他對誰都是一樣的笑臉,反倒是我厭惡透了他的虛偽。
“二哥,可覓到了良人?”韋揕已經走到了樓下,我又追了下去,問了他這一句。
“小妹,謝謝你!”韋揕對我笑了笑,人已經起身上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韋揕的正頭大娘子已經去世三年多了,那時我還沒出嫁,但是已經快了。所有的事情都確定的下來,我被死死摁著,再也動彈不得。限製了自由,連家裏的園子都去不了,每日隻能在正房的幾間屋子行走,還時時有人跟著。
這位大娘子不是什麽名門出身,小官家的,不管是人口還是家世都十分的含酸,上下三代都尋不到一位體麵人。侯爺倒還好說,眼高於頂的夫人是如何都看不上的。
更不恥的,是這位大娘子並非是三媒六聘尋來的,而是韋揕自己“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勾搭上的,因為珠胎暗結才不得不捅破的。
家醜不可外揚,這種事情一旦被傳出,又最是容易被人津津樂道的。所幸還算是正經人家,倒也能發揚侯府平易近人的美名,所以就這樣進了家門。
但其中的事情也是很曲折的,原本以為是女方在巴結韋家,老夫人和夫人言語間都暗示是對方先行狐媚之事。沒想到人家傲氣的不肯將就,寧願聲名不要,也不想委屈了自家的姑娘。
後來還是韋揕自己親自去求親,在女家跪了一天,並且賭身立誓,保證此生絕不負她。侯爺見此,也出麵作主,所有婚禮規格按大禮來行,給足她家人顏麵。
可是進門是進門了,卻是一切噩夢的開始。“一入侯門深似海”,這話不是說的玩的。
大哥任職後,舉家都跟著他一起到任上去了,他們這一個小家就算是獨立開來了。況且大哥的娘子是名門之秀,行動坐落挑不出半點失禮,夫人在她麵前都不敢提規矩二字。何況那時候還有我,是個最沒有規矩的。
夫人和老夫人自然是不肯放韋揕的,畢竟他也是嫡子。倘若大哥有事一時不能顧全,好歹還有一個體麵人。總不能讓韋抉來應對,族中其他人自然更加看不上了。
我們韋家到了此時已經經曆了兩三代人了,族中人甚多,門庭也就大了起來。所以二嫂入了門,一家的規矩約束著她,小戶人家的更是適應不了。何況本就帶著不光彩,她自己又是個心重的,聽不得一點閑言碎語。
雪上加霜,可能就因為那一段時間糟心事太多,影響了胎兒的發育,孩子生下來就是傻得。孩子成日裏就是哭,若是一般人家早就由他自身自滅了。偏二嫂放不下,尋遍名醫要治。
那兩三年連我都覺得煩,除了晨昏定省,我都不願意過去,哪怕就自己在園子或者外麵廝混。夫人臉色難看,越來越難哄,我又不可能真的去欺負自己的嫂嫂,或者把小侄子給掐死。
那時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麵,所以也從來沒關心過韋揕是怎麽想的,反正我見到的他依舊衣冠楚楚笑語周旋。
我要出嫁的那個冬天,已經快要過年了,小侄子到底還是死了。全家人覺得晦氣至極,原本就是因為我的婚事甚是重大,輕易出錯不得,誰也沒有想到這個賤命傻子會在這個時候斷了氣。
請了術士來看,人家也說不宜發喪,全家巴不得,瞞的滴水不漏。一個小兒,就那麽不聲不響的埋了,連哭都不讓。
二嫂從此就病了,並且一病不起,年剛過,特意請來的太醫也搖了頭。老夫人和夫人如何都不肯依,侯爺也是極其看重。若是此時報喪,隻怕我與慶王的婚事又要耽擱下來。看著生無可戀的我,倒覺得更像是一個隨時會被引爆的炮仗。
誠心要治是治不好的,但神醫妙藥續上一口氣還是可以的。夫人也是從這件事得到靈感,對十三娘故技重施,而且對人間有留戀的她效果會更好,更有把握。十三娘放不下韋抉,大概也放心不下我,她到死沒有正眼看我一次,沒有和我正常的說過半句話。
二嫂是跳井自殺的,到了第二天被人發現的時候,人已經被泡的變了樣。我跑過去看了一眼,發現她的麵目全變了,而且來不及細看,立刻就被人拉走了。
前一晚韋揕沒有回家,等他趕回來的時候,就隻見到了這一幕。他愣愣的站在屍體旁邊看著,整個人都木掉了。
那時候我特別的恨他,是他騙了我,是他害死了我的羅纓,是他讓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想對他大聲的笑,我想問他開不開心?
我甚至想告訴他,你的娘子在臨死時前求我給她一個痛快,而我卻笑著對她說,我才不要!
她要我跟她賭一把,如果你晚上回來,她就為你再爭一口氣。如果你不回,從此就相忘於江湖,恩怨兩不欠。
夜深了,我又發了一次瘋,所有人都跑來摁住我。
你知不知道,我已經用我的眼淚為她送了靈。她頭也不回的走了,連她對你的恨都帶走了!
我掙脫困住我的人,上去一把扯住韋揕的衣襟。我看見他煞白的臉,他通紅的雙眼,他木納僵硬的身體,我根本一點都笑不出來。
“二哥!”我哭著叫了他一聲二哥,這個稱呼從他把我抓回來我就再也沒叫過他,自此對他都是視而不見,他跟我說什麽我都是回他一個字,“滾!”
夫人是信佛之人,從來最忌諱人尋死覓活,二嫂如此決絕,深深刺痛了她。雖然一樣的密不發喪,但家裏連著半月開壇誦經,對外隻說是新春祈福。旁人大概也能理解,因為我要嫁入皇家。就算隻是個皇子,但世事無常,許多事都還沒蓋棺定論,所以多少對我還是抱著期望的。
二哥第一次忤逆,他不顧夫人和侯爺的疾言厲色,為二嫂披麻戴孝。甚至將二嫂的屍身火化了,還命人將她的骨灰撒到了長江裏。
他一樣的被限製了行動,那天我去他的院裏,見他呆呆的坐在門口。春雪還未化,他麻衣也不脫,被冷風吹著,也隻是無動於衷。
我手中拿了一支嗩呐,這是我從前頑皮是學的,還給不認識的人家哭過喪。嗩呐的音域不同於胡琴的纏綿悱惻,吹奏的哀樂更如杜鵑啼血,直接的挖人心肝。
我還未吹出半首,憋了許久的二哥終於哭了。隻是他哭的聲音再大,也沒有我的嗩呐聲音大,我用兩支調子送了他一場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