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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酒話龍井

  臘月二十九,午時一刻。


  杭州東校場,營房內。


  “張大哥,俺看這小子就不是什麽好鳥!他肯定是故意的!誒喲!俺的腰喂……看俺不活劈了他!”


  “老六,這小子傷著你腰了?桀桀桀,小子長得可真白淨,喲,你們來看,看他指上的長指甲,說不準還是位大官人嘞!”


  “呸!狗屁大官人!就一幫吃民血刮民膏的狗東西!他們不幹農活累活,當然不用剪指甲!一提這事,老子就來氣,老子今年秋後去東家交租子,那蔫狗老兒,五根手指上留得指甲都快比老子的鋤頭還長,就那樣坐在那裏,高高在上……那樣指著老子,讓老子跪在地上給他洗腳……老子當時恨不得一腳踹死他!”


  “老六那你踹了沒有?”


  “哼!”


  “六子啊,你這就不懂了吧,員外老爺、俏郎官兒們興這個,還比誰留的指甲長呢!”


  躺在地上的陳牧佯裝昏迷,就這樣被十餘名圍觀士兵指指點點,縱使他閉著眼,也能很清楚的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敵意。


  帳中,穩坐主位的張將軍老神在在的耷拉著眼簾,似乎是對自己方才在校場上的表現頗為滿意。


  因此也對之前出謀劃策的長戟兵格外溫和,任由他垂肩耳語,張將軍隻不動神色地聽著,偶爾也會大大咧咧地拍兩下桌子,撫掌大笑。


  大約半刻以後,長戟兵從主座上退下來,竟直接走到陳牧的身邊,蹲下身來拍了拍他的臉,見陳牧沒反應,便伸手觸摸鼻息,隻覺得有一呼沒一吸。


  於是,長戟兵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地歎息。


  隨後,長戟兵狠狠地抹了幾下鼻子,再揉揉眼,臉上的神情,顯得他尤為傷心。


  旁人詢問他幾句。


  長戟兵也不搭話,隻坐在地上自言自語。


  “牧哥,龐榮榮對不住你,沒有早些回來……”


  “小牧哥,你真是命苦啊……”


  “牧哥……我的牧哥誒……”


  這邊龐榮榮在陳牧身邊坐地哀嚎,弄得眾人在一時間裏頗為疑惑。


  那邊從營房外跑進來幾個端盤拎酒的士兵,隨後又抬來一張大桌子。


  主位上的張將軍向陳牧這邊瞟了一眼,隨後率先入座,營房內的其餘士兵也依次入席。


  龐榮榮見狀,立馬抹掉眼角淚痕,他拿起地上長戟的同時,不著痕跡地拍了陳牧兩下,便去飯桌那邊入席。


  ☆


  營房內。


  酒過三巡,場麵的氣氛漸漸高漲。


  龐榮榮觀察了一番桌麵,隨後再次端起麵前的酒碗,砸吧下嘴。


  “哥幾個,咱們多久沒有喝過這麽純的酒了,記得自打圍杭州城起,喝的就是摻了水的劣酒,嘴裏苦,喉兒痛。”


  龐榮榮的一番話,正說到眾人的心坎上去了,不少人出言表示讚同。


  “可不?也不記得上次喝好酒,是什麽時候了。”


  “俺都行,倒是不像你們,入夥晚,俺以前連肚子都填不飽,哪裏還能想酒吃,有就行。”


  “榮兄弟,莫要囉嗦,來,咱哥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來!”


  隨著數碗酒水下肚,平日裏能說會道的龐榮榮,自然也被眾人哄抬著說了些葷素不忌的玩笑話。


  酒桌上氣氛正濃,剛剛滿上的大碗酒水再一次被他仰頭飲盡,龐榮榮通紅的臉上,忽然展現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不知諸位弟兄可曾發現,咱們這杭州城裏的鎖龍井啊,格外的多,特別的多,非常非常的多,幾乎走條街,穿個巷子,就能看見一個!”


  眾人聽後尚且來不及思索,就聽龐榮榮接著道:“弟兄們也都知道,榮哥我呢,土生土長的杭州人,真要說起來,這關於杭州城裏鎖龍井的傳說啊,有很多,多到數不過來,但大多都是一些捕風捉影,一些有影沒影的事,要說你榮哥親耳聽到,當真親眼見到的稀罕事……仔細算來的話,還真的,還真的是隻有一件嘞……”


  龐榮榮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自顧自地端起酒碗夾起菜。


  他的話顯然勾起了眾人的好奇,身旁兄弟抬起胳膊用力地撞他,桌對麵的人同樣拿起酒碗伸過來與他碰杯。


  “榮兄弟不妨說說,說來聽聽!”


  “對啊!給弟兄們說說,後天俺們聖公就要當真龍天子了!可在杭州城裏,鎖龍井這麽多,你們說,是不是有些晦氣?”


  “你閉嘴,不懂就別亂說話,來,榮兄弟,俺們幾個裏就數你見識多,俺們聽你說。”


  龐榮榮放下手裏的酒碗,看了眼主位上的張將軍,見對方麵色如常,才開口道:“這可是你們讓我的講的啊……故事有些長,你們……哎……要不還是算了吧,下次,咱們下次有機會了再講……”


  “呔!你個龐胖子,休要耍渾啊!”


  “嘿!龐榮榮,你再不講來,可要小心俺手裏的三板斧!”


  “榮胖子你快快快!整快點!”


  ……


  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一道人打餘杭縣經過,自然要觀地看山曉風水。


  眼見前有山澗峽穀,後有檀溪碧湖,便說是會出“蛟”的。


  道人就在縣裏待了半月,縣老爺聽聞其名,便召他過府,言談之詳細早已無從得知。


  說起這知縣老爺,在此縣任職數年,官聲平平也無甚功績。


  也不知怎的,自從見過那道人以後,五年內連跳數級升任知州,當得是平步青雲……平步青雲是啥意思你都不懂?!


  就是……


  怎麽說呢!


  一飛衝天懂吧?

  就好比你王老六,一天之內,從兵腚子當了兵頭子!

  懂了吧?

  你個王老六,別總打岔!

  咳……道人呢,又在縣裏停留了數日,上門求道者恨不得踏破門檻,大概是因為不厭其煩罷,道人惱了,抽一日清晨,順一路小道進了山裏,從此再無音訊。


  一甲子後……


  一甲子也不懂?

  六十年!

  老六,你別總打岔,你……噢,是將軍您問啊,咳咳……


  六十年後縣裏有個書生,資質呢,普普通通,怎奈勤學苦讀,過了童生試當上了秀才。


  秀才自打成了秀才以後呐,不說手頭寬裕了,就連臉上的光都增了幾道。


  先將自家的老屋修葺一番,門檻硬是加高了三寸有餘,走路生風,前呼後擁,威風凜凜啊。


  你要問這錢從哪來?

  這不,你看那秀才忙碌的身影,今日去東家主持個婚禮,明日去給西家站個開業典禮,一來二去的封包錢,自然少不了,還順帶拓展了好大的人脈。


  這秀才呢,見了些世麵,心思也就多了。


  秀才自知天賦不高,水平有限,便起了放棄應舉的念頭。


  再加上他做的這些事,人家正經秀才、舉子讀書人才不恥嘞,也就沒人跟他搶生意。


  一來二去的,秀才手頭攢下些錢,就想進縣城置業。


  所以啊,秀才天天往縣城裏跑,一天也停不下來。


  這一日晌午,秀才宿醉過後躺在床上,心裏盤算著幾日收入。


  “張家給了五貫,還算大方;李老二弄的開業典禮也忒大了點,才給三貫。哼,一毛不拔,猴兒肏的玩意……”


  左右想了好一陣,秀才歎口氣,“哎,要有一婆娘,那便好咯……嘖,吳大新娶的婆娘,俊俏得緊,小臉精致得厲害。”


  秀才一邊歎氣,一邊起身穿衣。


  “爺爺也真是,當初好歹是個知州,怎就餘下這麽間老破屋。”秀才嘀嘀咕咕地走出房門。


  這秀才父母去的早,就留下了秀才一人,也難為秀才兩耳不聞窗外事,苦讀十餘載,終有所獲。


  近來剛剛邁入花花世界,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忘乎所以。


  秀才起床把外衣一穿,小指勾住桌上錢串,跑銅鏡前抓起發髻,順手抽起床欄杆上搭著的白絲帶,一番打扮後瀟灑出門。


  秀才秀才來了,他哼著小曲,轉著手裏的錢串,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那是一條很長的路,路的盡頭是一座石橋,連通餘杭縣裏。


  平日裏這條路上的行人不少,什麽肩挑背扛菜食瓜果的商販,什麽手拎腰盤野味山珍的獵戶,若要進城,大多都走這條路。


  今日裏也不知怎的,路上倒是沒見到幾個人影,連輛驢車都瞧不見。


  “咦——有些涼啊!”


  秀才感覺頗為怪異,明明是夏日晌午,怎會冷得透人骨髓。


  正晃神間,從路旁河溝裏傳來稀稀拉拉的拍水聲,伴隨著一道極為詭異的聲音。


  “這位讀書人,你看我像什麽?!”


  秀才似乎沒太聽清,直到怪異的聲音再一次在耳邊響起,他才小心地向後扭頭。


  起先秀才發現背後沒人,左右一看仍舊沒有,隨後一往下看,立馬看見了趴在河邊的……


  那是一條……


  通體發黑的長身兩丈有餘,隱隱泛著銀光……


  一雙通紅的瞳孔正冷冷地盯著秀才……


  秀才眼見此物,立馬就想起了關於山神的傳說。


  那傳說裏講啊,每逢節時,山下的人們便會去山裏上貢朝奉,不然必有災劫。


  秀才讀的是聖賢書,本對這些鬼神之說嗤之以鼻,沒想到今日卻親眼見到這口吐人言之物,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你……你……你便是山裏的山神?”


  “你看我像什麽!”對方的語氣似乎變得更加冰冷。


  “你……”秀才想起了爺爺的話,他看著對方頭上的猩紅色犄角,想起山野誌怪裏的插畫,放聲回道:“你是蛟!你日後會遇海成龍!”


  秀才話一說完,趕忙緊閉雙眼,腿肚子不停顫抖,一雙握緊拳頭已經開始發白,嘴裏不停地念叨著什麽,像是在祈禱,又像求饒。


  片刻後,那怪異的聲音才再一次響起。


  “謝謝你了。讀書人,你很好!”


  對方話音剛落,秀才便昏了過去。


  等秀才再次醒來,卻在自家的床上了。


  秀才自打經曆過這件事以後,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一心苦讀,第二年就中得舉人,繼而娶了婆娘生了娃,再後來啊,大老婆死了,又娶了個小的。


  這秀才成了舉人以後呢,自然想更進一步,去試試進士科。


  誰曾想啊,許是他運勢用完了,又或花錯了地方,長在了子孫根那兒……


  這舉人一考再考,一連連考了七次!


  都沒考上!


  二十來年,考了七回啊!

  沒考上!


  結果,五十好幾了,卻老來得子,再抱個大胖小子。


  ……


  故事講到這裏,龐榮榮突然頓住,自顧自地頻頻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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